万籁俱寂,又万籁俱鸣。
老槐村长的孙子跪伏在地,双手紧贴着冰凉的泥土,整个世界的声音仿佛化作了奔腾的江河,冲垮了他心智的堤坝,咆哮着灌入。
那是风过草尖的低吟,是蚁穴深处工蚁搬运土粒的摩擦,是千里之外都市钢铁森林的沉闷心跳,是深海巨兽无意识的梦呓。
他感知到了一切,却独独失去了表达这一切的能力。
他猛地张开嘴,想要将这满溢的混沌嘶吼出来,哪怕只是一个无意义的音节,喉咙却像被灌满了滚烫的沙砾,肌肉死死锁住,拒绝发出任何声响。
他并非成了哑巴,而是他的身体,在他自己意识到之前,已经做出了选择——要承载这条路,必先封缄其口。
他惊骇地发现,自己那双从小就听不见声音的耳朵此刻毫无用处,他真正的感官,已经尽数沉降,融进了与大地接触的每一寸皮肤。
他的掌心、膝盖、脚底,都成了新的耳朵,灵敏得令人恐惧。
就在他被这无声的洪流即将撑爆时,身前那座名为“归尘”的义庄,其紧闭的木门门缝里,竟渗出了一缕柔和的微光。
光线并不刺眼,却在昏暗中凝聚成形,勾勒出一个模糊的人影。
那是他的祖父,却不是他记忆中那个满脸褶皱、背脊佝偻的老人,而是一个身姿挺拔的青年。
青年的身影在光中微微晃动,嘴唇无声地开合,一遍,两遍,三遍。
少年一个字也听不见,那口型却像烙印般刻入了他的脑海:“你走你的路,我守我的夜。”
话毕,光影散去。
少年依旧不懂其中深意,胸口那股几乎要炸开的窒闷感却骤然一松,仿佛压在心头的万钧重担,被一只无形的手从地底深处悄然接了过去,分担了那无尽的喧嚣。
在他失语的同一瞬间,远在不知何处的林青竹残识,也随之发生了一丝轻微的震颤。
他“看”到了这少年身上发生的一切,并立刻明了,这是一种古老的仪式,名为“静默认证”。
凡想承接这条“路”的人,都必须先用沉默,向这条路证明自己的决心。
随即,他“感知”到散布于大地各处的三十七座义庄,悬于梁上的魂灯同时暗了一瞬。
灯油不再慢悠悠地滴落,凝成一朵朵小小的灯花,而是在摇曳的焰心之中,各自凝结出一个微缩的耳廓状光泡。
光泡仅仅存在了三息,便无声破裂,释放出一段频率极低的震动,那正是阿灰在断崖之上,纵身跃下前,拼尽最后一口气咽回去的那句话。
这声音不入凡人耳,不传于风中,而是如同一颗深埋的种子,沿着地脉的纹路,沉入了广袤的大地深处。
遥远的西陲,一个无名牧童正赶着羊群,行走在一条夜晚会发出微光的小径上。
他忽然停下脚步,因为周遭的一切都陷入了诡异的静止。
风停了,草叶不再摇摆,就连脚下小径的光芒,也仿佛凝固的河流。
他疑惑地蹲下身,将手掌覆在尚有余温的土地上。
刹那间,一段断续的节奏,并非通过耳朵,而是从他的掌心,直接“听”到了。
一长,两短,像是破损铃铛最后的余响。
他不知道这节奏从何而来,代表着什么,却像遵从着某种古老的本能,伸出食指,在地上以同样的节奏,轻轻叩击了三遍。
叩击完成的瞬间,整条发光的小径光芒骤然复活,并且以前所未有的亮度流动起来。
沿途那些不知名的琉璃状野花,花心齐齐明灭了三下,像是在回应一个从未被发出的指令。
牧童茫然地站起身,挠了挠头,继续赶路。
他不知道,自己这无心之举,已经跨越了千山万水,触发了西陲断桥之下,那朵沉睡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半透明奇花的觉醒机制。
“归尘”义庄门前,那少年就地盘坐下来,不饮不食,不言不语,双手始终贴着地面,仿佛与大地长成了一体。
他就这样坐了三日。
到第四日凌晨,天光最暗的那一刻,义庄内忽然传来一阵低沉的共振。
那些尘封了不知多少年的棺木,竟齐齐震动起来,从棺盖的缝隙中,丝丝缕缕的金纹如活物般渗出,在黑暗中交织成网,像是探出地面的金色根须。
少年缓缓睁开眼,伸出手,轻轻触碰了离他最近的一具棺木。
指尖与金纹接触的刹那,他的脑海轰然炸开。
无数无声的画面如决堤的洪水般涌入:林青竹背着铃铛离开村子那夜,踏在石板路上沉重而决绝的足音;阿灰在断崖之上,跃下前最后回望的那一眼,眼神里混杂着解脱与不舍;北岭那位不知名的地听者,常年伏地倾听,那节节凸起的脊骨弯曲成的弧度……所有画面都没有声音,却比雷鸣更加振聋发聩。
他泪流满面,在这一刻终于彻底明白了祖父那句话的含义。
这些不是谁的记忆,这是“路”本身,在用最古老、最直接的方式,教他如何去“听”,如何去承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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