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比深夜死寂更加厚重粘稠的寂静,带着刺骨的潮意,正从山谷深处无声无息地漫上来。
村里的狗不再吠叫,连守夜的更夫都早早熄了灯,木门紧锁的声音在各自院里响起,沉闷而绝望。
这片寂静吞噬了所有声音,唯独放过了风。
风声变得尖锐,贴着地面刮过,卷起的不是尘土,而是那片诡异的、泛着淡淡青蓝色的浓雾。
雾气如同一道活着的屏障,将小小的山村与外界彻底隔绝。
它不似晨雾那般轻盈,也不像山岚那样飘渺,它的颜色,像一块陈年老玉,更像某种魂魄燃烧时,焰心最深处的那一抹幽光。
顾珣推开院门时,村里最后一声门闩落下的声音恰好响起。
他站在院中,任由那青蓝色的雾气拂过脸颊,带来一阵熟悉的冰凉。
三年前,苏媚烟最后一次为皇陵巡山,手中那盏引路的魂灯,燃尽前便是这般颜色。
村民们只当是山中起了怪雾,是天降的灾殃,唯有他知道,这不是灾,而是一封迟到了三年的信。
他没有带任何多余的东西,只在腰间别了一把用了多年的小刀,又将一支温润的陶埙揣进怀里。
他缓步走出村子,踏上那条通往山林深处的小径。
雾气在他身后合拢,村庄的轮廓瞬间消失,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从世间抹去。
山路变得陌生而扭曲。
平日里熟悉的百年老松,此刻在雾中只剩一个狰狞的黑影;作为路标的溪边奇石,也隐匿了踪迹。
寻常人若在此刻入山,不出十步便会彻底迷失方向,在原地打转,直至被这冰冷的雾气耗尽最后一丝阳气。
但顾珣的脚步没有丝毫迟疑,甚至比平日更加沉稳。
因为每当他右脚落下,脚底的土地便会传来一丝微不可察的温热,如同一只温柔的手掌,轻轻托住他的脚踝,又在他抬脚时悄然松开,指引着下一个方向。
这股暖意并非来自地火,而是一种更深邃、更古老的力量,带着独属于某个人的意志。
顾珣闭上眼,都能清晰地感知到这股力量的脉络,它在雾中为他铺开了一条看不见的路。
他心中了然,这不是迷途,是她不想让他再走凡人能走的路。
不知行了多久,当那股温热第三次引导他转过一道山壁时,前方的浓雾中,一座亭子的轮廓缓缓浮现。
它像是凭空生出,没有地基,虚虚地立在那里,檐角飞扬,却又残破不堪。
亭子的四角本该悬挂风铃,如今却只剩西北角还挂着一盏破旧的魂灯。
灯罩裂了数道口子,但灯芯处却有一点豆大的光芒,正随着他的心跳,一下,一下,规律地搏动着。
顾珣走进虚亭。
亭中空无一物,只有一张石桌,桌面光滑如镜,却刻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
他俯身细看,瞳孔微微一缩。
这些字,他再熟悉不过——《赶尸令》。
那是苏媚烟的师门秘法,也是她背负了一生的枷锁。
可桌上的字迹,虽是她亲手所刻,娟秀中透着一股锋利,但其中的咒文却被改动得面目全非。
原先那些用以驱役亡魂、镇压邪祟的严酷律令,如今都变成了安抚与疏导的温和音节。
他一字一句地读下去,发现每一句咒语的结尾,那个象征着绝对命令的“归”字,都被换成了“歇”;那个催促亡者前行的“行”字,则被改成了“息”。
归于尘土,不如安然歇息。
奉令而行,不如就此平息。
他怔怔地看着这些文字,仿佛看到多年前那个倔强的女子,在无数个孤寂的夜里,于这山中秘境,一笔一划地刻下自己的忏悔与顿悟。
她穷尽一生所学的镇压之术,最终却发现,天地间最强大的力量不是号令,而是慈悲。
她早就不信镇压了,她只愿这山间的游魂,世间的众生,都能得到安息。
顾珣缓缓直起身,从腰间抽出那把小刀。
他没有丝毫犹豫,刀锋划过掌心,温热的鲜血立刻涌了出来。
他将淌血的手掌按在冰冷的石桌上,用指尖蘸着自己的血,沿着那些娟秀的字迹,一笔一划地重新描摹。
他的血仿佛拥有某种灵性,渗入刻痕的瞬间,那些冰冷的文字便活了过来。
当最后一个“息”字被他的血填满时,整张石桌骤然爆发出柔和的白光。
亭外那青蓝色的浓雾像是受到了巨大的吸引,化作千万道气流,疯狂地涌向檐角那盏残破的魂灯。
灯芯猛地一亮,火焰瞬间暴涨,将整个灯罩烧得通透,却不见丝毫破碎。
光芒并不向外扩散,反而凝聚成一道光束,尽数投向顾珣身后的地面。
光影交织,在地上铺开了一幅巨大的、活动的画卷。
画卷的背景是一扇通天彻地的巨门,门上刻满了狰狞的鬼神浮雕,阴气森森,正是传说中的幽都之门。
苏媚烟就站在门前,她的身影有些虚幻,但面容却无比清晰。
她没有看门,也没有看顾珣,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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