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去碰触,也没有试图去理解,只是维持着每日的作息,仿佛那些异象不过是晨雾晚霜,寻常风景。
晾衣绳绷直如箭,指向村东的老槐树,他便绕开那条路;灶膛余烬凝成一张嚎哭的人脸,他便多添一把柴,将其烧得干干净净;门前青石板上的湿痕勾勒出通往后山的轨迹,他便比往日更仔细地将院落清扫一遍。
他明白,这些并非催促或指令,而是一种缓慢的适应,是那个沉寂了太久的世界在重新学习如何与生者交谈。
他有足够的耐心,等待它组织好真正的语言。
第七日拂晓,天光微熹,他推开门,脚步顿住了。
门槛内外用作区隔的低矮草拱之中,那只他用来喂养流浪猫狗的粗陶碗,此刻正安然立着。
碗中没有水,没有食,而是盛着一团凝而不化的雾。
那雾气极白,在晨光中甚至有些刺眼,丝丝缕缕盘旋不休,却始终聚拢在碗口之内,不溢出分毫。
雾气中央,有三个墨色小字缓缓浮现、成型,笔画间带着一种活物般的颤动:“你想念吗?”
他盯着那团雾,看了很久很久。
这个问题像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入他心脏最深处那块早已结痂、却从未真正愈合的伤口。
他没有回答,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一丝波动,仿佛那三个字问的不是他,而是院中的一草一木。
他就这样站着,直到日上三竿,炙热的阳光将院中的露水尽数蒸干,那碗中的雾气却丝毫未见消散。
反而,它变得更加清晰了。
更多的景象在雾中翻涌而出,如同沉船的碎片被洋流带至海面。
那是母亲临终前,喉咙里咯咯作响,拼尽全力也未能说完的最后半句遗言;那是山坡上,年幼的牧童最后一次回头时,脸上那个混杂着惊恐与不舍的、被夕阳染成金色的笑容;那是冲天火光里,苏媚烟一袭红衣,执着一盏摇摇欲坠的孤灯,决然转身没入火海的背影……一幕幕,一帧帧,全是他记忆深处用最沉重的石锁封存起来,刻意回避的画面。
他依旧沉默着,转身走进厨房,从水缸里舀起一勺清冽的井水。
这水,正是那夜冲天而起的根源。
他走回碗边,手臂平稳,将勺中井水缓缓地、一滴不剩地倒入碗中。
水与雾相触的瞬间,没有声响,没有波澜。
那清澈的井水仿佛拥有生命,主动融入了那团翻滚的记忆之雾。
整团雾气像是被注入了千钧重量,猛然向下一沉,所有的画面、所有的文字都在瞬息之间被压缩、凝聚,最终化作一滴剔透的蓝色水珠,悄然坠入碗底。
“叮。”
一声极轻微的脆响,轻得仿佛是错觉,却清晰地叩击在他的心上。
那声音,不似金石,不似瓷玉,更像是在一间空置了百年的老屋前,有人终于伸出手,轻轻叩响了门环。
当夜,他没有点灯。
月光如水,将小院照得一片清冷。
他从床下摸出一个布包,打开来,里面是一块残破的骨铃碎片,边缘还带着火燎的焦痕。
他将这块碎片轻轻放在那只盛着蓝珠的陶碗边,然后便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不言不语,不动不摇,如同一尊融入夜色的雕像。
子时三刻,夜最深沉的时刻。
碗边的骨铃残片忽然发出一阵微不可察的嗡鸣。
碗底那颗安静的蓝珠随之响应,缓缓升起,悬浮于碗口之上,散发出柔和而深邃的蓝光。
下一刻,蓝珠无声地分裂开来,化作十数个萤火虫般的光点,轻盈地飞向屋内各处。
一点光落在了堂屋的神龛牌位上,那常年被香火熏得漆黑的木牌上,竟无火自燃,升起一朵豆大的青色火焰,将那些模糊的名字映照得清晰异常。
一点光钻入了屋梁上悬挂的旧蓑衣中,蓑衣内侧用朱砂绘制的符文网络瞬间微光一闪,随即隐去,仿佛被重新唤醒了某种力量。
一点光渗入了门槛下的地面,那道由青草扎成的拱卫微微摇曳起来,根须在泥土下舒展,将这方小小的院落与外界隔绝得更加彻底。
最后,也是最亮的一点光,径直飞向了他。
他没有躲闪,任由那光点穿透粗布衣衫,没入胸口。
没有疼痛,只有一股突如其来的暖意,像是数九寒天里,有人从背后给了他一个温柔的拥抱。
那一瞬间,他的意识并未模糊,身体也未曾倒下,却第一次在全然清醒的状态下,做了一个无比真实的“梦”。
他看见了自己,七岁那年的自己,正蹲在村头那座废弃的石桥桥洞里,一句一句地,教那个脸上总带着泥污的牧童唱一首早已失传的歌谣。
阳光从桥洞的另一头斜射进来,在他们身边的水面上洒下碎金。
他能闻到空气中潮湿的泥土味,能听到牧童五音不全却充满欢快的歌声,能感觉到自己当时内心的那份纯粹的喜悦。
这不是回忆,这是重历。
每一个细节,每一个感官,都真实得让他分不清今夕何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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