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残谱,记载着老槐村与铃舌草之间世代相传的契约,如今契约的守护者林青竹已逝,族老便想将这最后的见证埋入那个人形凹坑之中,为这段延续了数百年的往事,画上一个终结的句号。
他选定了凹坑的中心,颤抖着举起铁锄,准备掘土。
然而,锄头刚刚触及地面三寸,一股灼热的高温便从铁器上骤然传来,烫得他惊呼一声,双手本能地松开。
那铁锄脱手之后,并未倒地,而是诡异地悬浮在半空,随即猛地向下一插,深深刺入地面。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它竟像有了生命一般,在原地自行高速旋转起来,带起一圈圈尘土。
三周之后,旋转戛然而止,地面上留下一个完美无瑕的圆形坑洞,其大小与深度,恰好能容纳一人盘膝而坐。
未等族老从惊骇中回过神来,坑底的泥土开始变得湿润,一汪青色的液体汩汩上涌,散发着泥土与草木混合的清新气息。
在那青液的托浮下,一枚锈迹斑斑的旧铜钱缓缓升至表面。
铜钱正面,是一个几乎被岁月磨平的“守”字,字迹边缘依稀可见;而其背面,却光滑如新,在阴沉的天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
族老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他伸出布满皱纹的手,将那枚铜钱从青液中捧起,心中百感交集,想要痛哭,却发现喉咙干涩,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就在此时,他掌心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他骇然低头,只见那铜钱锋利的边缘,不知何时竟变得如同活物,正缓缓向外渗出一丝丝殷红的血线。
血丝顺着他掌心的纹路蔓延,滴落指缝,最终没入脚下的土地。
一滴,两滴……当第三滴血融入泥土的刹那,整片老槐村的大地,都传来了一阵极低频率的震动。
这震动并非寻常的地震,它不从脚下传来,而是直接作用于人的胸腔,与心脏的搏动产生了诡异的共鸣。
村子里,无论男女老少,在那一刻都感觉自己的心跳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抓住,强行与大地的脉搏校准到了同一个节拍。
村东头,一位双目失明多年的老妪正独自坐在院中的石凳上。
她忽然感觉脚底传来一阵温热,仿佛有股暖流正从地心深处涌上,通过鞋底传递到她的足心。
她疑惑地蹙眉,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颤抖着脱下布鞋,将一双干枯的赤足,完完整整地踩在了温热的土地上。
接触的瞬间,两行浑浊的泪水从她空洞的眼眶中奔涌而出。
她“看见”了。
在她的脑海中,一幅清晰无比的画面正在展开:一条蜿蜒的乡间小径,路两旁所有的铃舌草都谦卑地低伏着,如同列队迎宾的臣子。
而在小径的尽头,一个没有影子的身影正赤足缓行而来。
他的步伐不快不慢,每一步落下,都与她此刻的心跳、与大地的震动完美重合。
沉稳,有力,仿佛踏在时间的鼓点上。
“他回来了……”老妪的嘴唇翕动着,发出梦呓般的喃喃自语,“不,他从未走过。”
当夜,子时正。
孤庙遗址处的人形凹坑中,毫无征兆地喷出一道璀璨的青光。
光柱冲天而起,在离地约一丈高处骤然弯折,悬浮于空中,凝聚成一道弧形的门梁虚影。
那虚影的高度、位置,竟与昔日孤庙那早已坍塌的门梁分毫不差。
清冷的月光穿过这道光带,投射在地上的影子,却并非弯曲的弧形,而是一道笔直的、漆黑的线条,从凹坑处一直延伸向远方的山脊。
仿佛在这天地之间,依旧立着一扇凡人看不见的巨门,它无形无质,却在默默承受着千钧的重量。
村中,许多辗转难眠的老人,都在同一时刻被一种莫名的心悸惊醒。
他们不约而同地望向窗外,惊觉自家祖坟的方向,泥土有了翻动的痕迹。
每一座祖坟前,都凭空多出了三步清晰的脚印,泥土被自动排开,新鲜而深刻。
而那第三步脚印的末端,无一例外,全都朝向着老槐村的方向。
就在最后一瓣象征契约的青玉花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彻底消散成光点的同时,整座老槐村的地基,再次传来一阵温和的震颤。
矗立在村子七个方位的界碑,在那一刻同时裂开一道细微的缝隙。
缕缕青雾从缝隙中喷薄而出,在夜空中迅速交织、融合,化作一道无形的屏障。
但这屏障并非为了阻挡,而是在引导。
它将自北方吹来的夜风,温柔地向着传说中幽都的方向推去。
风过处,村口门槛下的那株幼草,叶片间的青辉愈发明亮。
它再一次轻轻摇曳,仿佛在重申那个古老的箴言:门从来不在墙上,而在谁愿意为之停下脚步的地方。
而此刻,那停下的脚步声,正从大地深处传来。
一步,又一步。沉重,而又清晰,仿佛自亘古而来,永不停歇。
整个老槐村,都沉浸在这场盛大而诡异的苏醒之中。
空气里弥漫开一股前所未有的气息,那是湿润泥土的芬芳,混杂着无数铃舌草叶片散发出的、带着一丝微甜的草木清香。
这气息无孔不入,透过门缝,穿过窗纸,悄然充盈在每一间屋舍里,萦绕在每一个沉睡的村民鼻尖。
夜,仿佛也因此变得粘稠而富有质感,吸入肺腑的,不再是单纯的空气,而是一种源自土地深处的、古老的生命甘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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