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子北头的老染坊最近总在寅时飘出墨香,不是松烟墨的清苦,是带着铁锈味的腥甜,像有人把血混在墨里研。染坊老板的孙子小栓说,他爷去世前攥着支狼毫笔,笔杆上刻着“归”字,死后第七天夜里,那笔自己从笔筒里跳出来,在染缸里蘸了靛蓝,在墙上写“水”字,写满了就化在墙上,第二天又重新写,跟疯了似的。
我踩着露水过去时,染坊的木门虚掩着,门轴“吱呀”响得像老人咳嗽。院里的染缸积着半缸黑水,水面漂着层油膜,映出的天是灰的,连太阳都透着股蓝幽幽的光。西墙果然爬满了“水”字,笔画歪歪扭扭,有的被露水打湿,晕成片青黑色,像刚哭过的泪痕。
“我爷以前给戏班染戏服,最讲究‘水色’,”小栓蹲在染缸边,手里转着块靛蓝染料,“他说水要活,染出的色才不掉,可这墙上的字,看着像死水,沉沉的往下坠。”他指着个没干透的“水”字,指尖刚碰到,那字突然往下渗,在墙皮里钻出道细缝,渗出点暗红的水,闻着就是那股铁锈腥。
正说着,东屋的木桌“啪”地响了声,那支刻着“归”字的狼毫笔真从笔筒里跳出来,笔尖在桌面上点了点,竟自己跳进染缸,蘸了靛蓝往墙上走。笔杆挺得笔直,像有人握着似的,写出来的“水”字比之前的深,笔画里裹着些银亮的屑子,细看是碎指甲——老染匠生前总用指甲刮笔杆上的胶,指甲缝里总嵌着靛蓝,洗都洗不掉。
“这笔认主。”住在染坊隔壁的瞎眼阿婆拄着竹杖进来,杖头敲地的声音笃笃响,“老栓年轻时候跟人跑船,在江里捞过个姑娘,那姑娘怀里揣着支银簪,簪头是只水鸟,后来姑娘没救活,他就把簪子融了,掺在笔杆里刻了‘归’字,说要替姑娘找回家的路。”
笔突然停在半空,笔尖滴着靛蓝,在墙上点出个小坑。小栓突然想起什么,从房梁上翻出个积灰的木盒,里面是件褪色的水红戏服,衣襟上绣着只水鸟,鸟眼睛空着,像被人挖走了。“这是那姑娘的戏服,我爷染的,说她本来要演《洛神赋》,结果在码头被人推下水了。”
话音刚落,狼毫笔突然疯了似的在墙上划,“水”字写得越来越快,有的笔画冲出墙皮,在院里的染缸上打圈,缸里的黑水“咕嘟”冒起泡,浮出些细碎的银片——是那支银簪的碎屑。阿婆的竹杖突然抖起来,指着染缸:“水里有东西在喘……”
我往染缸里扔了把糯米,水面瞬间炸开,银片聚成只水鸟的形状,拍着翅膀想飞,却被黑水拽着往下沉。狼毫笔“啪”地掉在地上,笔杆裂开道缝,露出里面嵌着的银线,像根断了的骨头。小栓捡起笔,发现裂缝里卡着半张纸条,是老染匠的字迹:“江水流到镇口拐了弯,她的家该在拐弯的上游,水鸟认路。”
当天夜里,我们把戏服铺在染缸上,狼毫笔自己跳上去,蘸着染缸里的黑水,在戏服空白的鸟眼睛处画了点靛蓝。刚画完,院里的染缸突然翻了,黑水流了满地,在地上汇成条小溪,往镇外淌。笔跟着水流跑,我们举着灯笼追,看见溪水在镇口的石桥下拐了弯,冲进片芦苇荡,荡里浮着艘烂木船,船板上刻着个“苏”字——那姑娘的姓。
木船里沉着个小匣子,打开是只银水鸟簪,鸟眼睛果然是空的,狼毫笔跳进去,用靛蓝把眼睛补上,簪子突然发亮,像活了似的振了振翅膀。阿婆摸着簪子,突然笑了:“老栓总说没替她找到家,其实啊,她早把这儿当娘家了,你看这染坊的水,年复一年养着她的魂,哪用得着找?”
第二天清晨,染坊墙上的“水”字全没了,染缸里的黑水变清了,映出的太阳金黄金黄的。小栓把狼毫笔插进笔筒,笔杆的裂缝里长出层青苔,像给老笔披了件新衣裳。他说以后要学着染戏服,就用这缸活水,染出的水鸟眼睛,准保亮得像能飞出来。
我离开时,见瞎眼阿婆在染坊门口种了丛菖蒲,叶片上的露水滚下来,滴在地上,晕开的水印里,像有只银水鸟扑棱棱地飞,飞过石桥,飞过芦苇荡,往太阳升起的地方去了。风里的铁锈味散了,只剩靛蓝的清苦,混着菖蒲的香,倒比墨香更让人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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