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历七年,三月十八。
汴京的春天,总来得有些拖泥带水。前几日还暖得人发懒,一场夜雨过后,晨风里便又掺了料峭的寒意,吹在脸上,像沾了水的细纱,凉丝丝地往毛孔里钻。护城河畔的柳条倒是绿得晃眼了,袅袅娜娜地垂着,在水面划开一道道涟漪,只是那绿,在铅灰的天色下,也显得有几分沉郁。
崔府门前,车马已备。两辆青幄马车,七八匹健马,二十余名劲装结束的汉子静立一旁,除了偶尔响起的马匹喷鼻声,再无其他杂响。周同、卢俊峰一左一右,按刀立于首车两侧,面色沉肃。孟川与十名左军巡院的好手,皆是寻常护卫打扮,但腰背挺直,眼神锐利,隐成阵势。叶英台独自一人,站在稍远些的一株老槐树下,依旧是一身玄色劲装,外罩墨色披风,腰佩雁翎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望着长街尽头蒙蒙的天色,仿佛在出神。她麾下十名皇城司亲从官与五名先行探路的察子,皆已按令分批出城,在前路等候。
沈文漪由如意、碧荷搀着,站在门廊下。她今日穿了身藕荷色的春衫,外罩月白比甲,脸上薄施脂粉,却掩不住眼下的淡淡青影和微红的眼眶。她努力想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自然些,可嘴角刚弯起,视线一触及崔?肩头尚未完全拆去纱布的轮廓,那笑意便倏地散了,化作一片强忍的水光。
崔?已换下公服,着一身便于骑乘的深青色箭袖常服,外罩一件御寒的灰鼠皮披风,腰间龙泉剑悬着,衬得人身姿愈发挺拔。他正与前来送行的王仲玉、陶承良低声交代着。
“……家中诸事,便有劳仲玉兄、子安多多费心了。文漪年轻,门户之事,还需二位不时看顾。”崔?拱手,语气恳切。
王仲玉如今在京中领了个清贵的闲职,闻言拍胸脯道:“皓月放心,但有王某在,必不教弟妹受半点委屈。你只管安心北上,建功立业!”
陶承良则眨了眨眼,压低声音:“家里放心。倒是你,河北那潭水,浑得很。庞籍在那边经营多年,树大根深。你这次去,明着是巡察,暗里是掏人家的老巢,可得多长几个心眼。我给你的那些小玩意儿,都带上了?关键时刻,或许能派上用场。”他指的是些防身、探查的机巧物件。
“子安所赠,皆已妥帖收好。”崔?点头,又转向侍立一旁的右军巡院指挥使孙立,“孙指挥,汴京城内治安,尤其是这附近街巷,还要你多费心。”
孙立抱拳,沉声道:“大人放心,卑职省得。必保府上内外安然,一只可疑的苍蝇也飞不进来。”
交代完毕,崔?转身走向沈文漪。如意和碧荷识趣地退开几步。
廊下风过,吹动沈文漪鬓边一缕发丝。崔?伸手,轻轻替她拢到耳后,指尖触及她微凉的脸颊。
“春日风大,莫要久立。我很快便回。”他声音放得极柔。
沈文漪抬眸望他,眼中水光潋滟,千言万语堵在喉头,最终只化作轻轻一句:“万事小心。妾身和家里,等你回来。”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精心绣制的湖蓝色锦囊,上面用银线绣着简单的云纹,递到他手中,“里面是妾身去大相国寺求的平安符,还有一些应急的丸药。官人贴身带着。”
锦囊入手,温热柔软,还带着她身上淡淡的馨香。崔?心中暖流涌动,又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歉疚与牵挂。他握紧锦囊,深深看她一眼,似要将她此刻的模样刻进心里。“好。我走了。你保重身体,莫要太过操劳。”
说罢,不再停留,转身走向马车。他怕再看下去,自己也会生出不忍。
沈文漪倚着门廊柱子,望着他挺拔的背影走向车驾,望着他与叶英台目光短暂交汇、微微颔首,望着他利落地登上马车。车帘落下,隔绝了内外。周同一声低喝,车队缓缓启动,辘辘驶离崔府门前的青石路。
直到车马消失在长街拐角,再也看不见,沈文漪强忍的泪水,终于无声滑落。如意和碧荷连忙上前搀扶安慰。
王仲玉与陶承良对视一眼,皆是轻轻一叹。
孙立则已开始低声吩咐手下兵士,布置明暗岗哨。
车队出了汴京北门,沿着官道向北而行。初春的郊外,田野里已有农人忙碌的身影,远处村落升起袅袅炊烟,一派安宁景象。但车马越是向北,空气中的寒意似乎就越重,天色也愈发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下来,仿佛随时要滴出水来。
崔?坐在头一辆马车中,闭目养神。手中仍握着那枚湖蓝色的锦囊。车内很安静,只有车轮碾过官道的单调声响,和周同在车辕上偶尔低声的指挥。
他脑中却在飞速运转。河北路,安抚使,持节……这些名头看似风光,实则是烈火烹油。庞籍多年经营,边军将领多是其旧部或门生,地方官吏盘根错节。自己这个“空降”的安抚使,还是个带着“查案”使命的,在那些人眼中,无异于闯入狼群的羔羊——即便这羔羊手持利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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