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这支早已疲惫不堪的队伍被押往五国城。五国城在极北之地,常年积雪不化,土屋比韩州的更破旧,连炕都是凉的。赵佶抵达时,咳得更厉害了,夜里常常咳醒,胸口发闷。他把那半块端砚放在枕边,偶尔会拿起来摩挲,砚台边缘的冰碴子硌得手心疼,却让他想起汴京内府里那些温润的砚台。赵桓守在他身边,用破布蘸着雪水,给父亲擦脸,“父皇,五国城虽偏,却比上京安静些,往后咱们父子俩,总算能安稳些了。”赵佶看着儿子眼底的红血丝,点了点头,目光望向窗外——雪还在下,旷野上的风呜呜地响,像在诉说着大宋的悲凉。
金军的铁蹄终于碾过汴京的残雪,朝着北方缓缓退去。那面染过血的狼旗最后一次掠过宣德门的鸱吻时,城墙上残留的箭簇还在寒风里颤,雪水顺着箭杆往下淌,在墙砖的血污上晕开黑褐色的痕。街道上静得怕人,只有几只瘦骨嶙峋的野狗,在断垣残壁间嗅着冻硬的尸骸,见了穿官服的人过来,也只是夹着尾巴溜进破屋——昔日汴京城的喧嚣,早被战火和掳掠刮得干干净净。
张邦昌就站在大庆殿的残阶下。这处曾是大宋天子临朝的所在,如今殿门的朱漆剥落大半,正中的龙椅断了一只扶手,椅背上还插着半截金人的短刀。他身上没穿龙袍,只裹了件深青色的锦袍,袍角沾着泥雪,领口的玉带也松松垮垮挂着——金人虽立他为“大楚皇帝”,可他夜里总不敢穿那赭黄衣衫,怕梦里见了太祖太宗的牌位,更怕醒时被汴京百姓戳断脊梁骨。
“相爷,笔墨备好了。”身后的小吏颤着声递过文房四宝,砚台是寻常的石砚,边缘磕了个缺口,墨锭也是劣等的,磨了半天才泛出些淡黑的墨汁。张邦昌接过笔,指尖却控制不住地抖,笔杆上的竹纹硌得掌心发疼。他低头看了眼铺在案上的麻纸,纸页粗糙,还带着未漂白的草梗,哪比得往日内府用的澄心堂纸?可就是这张纸,要写的“赦令”,却是给大宋百姓的“安抚”——说到底,不过是给金人留的顺服文书。
磨墨的小吏是前朝的旧人,此刻垂着头,睫毛上还沾着雪粒,不敢看张邦昌的脸。殿外的风卷着雪沫子进来,吹得案上的纸角簌簌响,张邦昌深吸一口气,手腕往下压,笔尖刚触到纸,墨汁就顺着草梗晕开一个黑点。他慌忙提腕,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心里像堵着团湿棉絮——昨日金人小校临走时还盯着他的眼睛说:“张相公这‘赦令’,得写清楚‘大楚奉金诏,暂摄中原’,不然,咱们的马蹄随时能再回来。”
墨迹在纸上拖出歪歪扭扭的“赦”字时,阶下忽然传来一阵轻响。张邦昌抬头,见是个穿粗布袄的老吏,正扶着殿柱咳嗽,咳得腰都弯了,手里还攥着半块发霉的麦饼——那是金人撤退时漏下的,老吏藏了三天,舍不得吃。老吏见张邦昌看他,慌忙跪下去,声音发哑:“相爷……百姓们都在城外等着呢,只求一句实在话,咱们大宋……还能回来吗?”
张邦昌的喉结滚了滚,却没敢接话。他偏过头,望着殿外残破的宫墙,墙头上有个瓦当掉了一半,露出里面的黄土,像极了他此刻空荡荡的心。他重新低头,笔尖在“暂抚万民,以待嗣君”几个字上顿了顿——“嗣君”两个字写得极小,几乎要被墨晕盖过去。他知道,这话骗得了自己,骗不了百姓,更骗不了远在五国城的徽、钦二帝,可除了这么写,他又能怎么办?金人的刀还悬在他脖子上,稍有差池,这汴京剩下的百姓,怕是连这张“赦令”都见不到。
写罢最后一个字,张邦昌把笔往案上一搁,指腹沾了墨,他下意识地用袖口去擦,却蹭得袖口黑了一大片——那袖口本就有块补丁,此刻更显狼狈。小吏慌忙递过布巾,他却摆了摆手,亲手把那张麻纸叠好,叠得方方正正,指尖捏着纸角,竟觉得这纸有千斤重。
“去,贴去朱雀门。”张邦昌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叫,“让士兵看着,别让百姓乱撕。”
两名穿甲的士兵过来接了赦令,甲胄上的冰碴子落在地上,发出细碎的响。他们穿过空荡荡的御街,街边的店铺全是破门板,有个卖胡饼的摊子,炉灰早就冷透了,只剩下一块裂成两半的铁板。到了朱雀门,士兵把赦令往残破的城门上贴,浆糊是用面和雪水调的,黏得不稳,风一吹,纸角就往上卷。
百姓们早就在城门附近躲着了。有穿破棉袄的妇人,怀里抱着饿得哭不出声的孩子;有戴破头巾的书生,手里攥着本被撕了封皮的《论语》;还有个挑着担子的货郎,担子两头是空的,只有几根断了的货签。见士兵贴赦令,众人慢慢围过来,有个识字的老秀才,凑到跟前,眯着眼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念到“大楚奉金诏”时,声音突然顿住,喉结动了半天,再开口时,声音就哑了:“是……是给金人当差的赦令……”
人群里顿时起了阵骚动,有个年轻的后生攥着拳头要往前冲,却被身边的老者拉住。“别冲动!”老者的声音发颤,指节捏得发白,“金人还没走远,你这一闹,连累的是满城人!”后生咬着牙,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胸前的破袄上,很快就冻成了小冰粒。
士兵见人群骚动,顿时拔出腰刀,大喝一声:“都散开!再围过来,按通敌论处!”百姓们吓得往后缩,有人悄悄抹了把脸,转身往破屋里走,脚步慢得像灌了铅。只有那老秀才还站在城门下,望着那张在寒风里飘动的赦令,忽然长叹一声,声音被风吹得散:“东京梦华……这下是真醒了啊……”
张邦昌站在大庆殿的残阶上,远远听见朱雀门方向的喝声,却没敢过去看。他只是背过身,望着殿内那把残破的龙椅,忽然觉得后颈一阵发凉——仿佛有无数双眼睛,从汴京城的断垣残壁里望过来,有百姓的,有前朝大臣的,还有太祖太宗的,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得他连呼吸都不敢重了。风从殿门吹进来,卷着案上的墨香,混着雪地里的血腥味,在空荡荡的大殿里打了个转,最后飘向北方——那里,是二帝被掳去的方向,也是大宋再也回不去的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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