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邦昌看着跪在雪地里的马伸,又看了看身前立着的吕好问——吕好问的眼神很亮,带着几分恳切,手里的麦饼又掉了块渣,落在雪上,很快就被雪埋了。风卷着殿外的血腥味进来,混着墨香,比刚才更浓了。他忽然觉得胸口那团堵着的湿棉絮松了些,指尖的颤抖也停了。
他慢慢转过身,走到案前,把那叠得方方正正的赦令拿起来——纸还是粗糙的麻纸,带着草梗,可此刻捏在手里,倒不像刚才那么沉了。他看了眼赦令上“暂抚万民,以待嗣君”那几个字,之前写得极小的“嗣君”二字,在风里似乎也清晰了些。
“好问,”张邦昌的声音哑得厉害,却比刚才稳了些,他把赦令放在案上,指尖在“大楚”两个字上轻轻划了一下,“你说的是,迎元佑皇后入宫,再派使者去济州府,请康王早日归京登基。”
吕好问的眉峰一下子舒展开,眼里竟泛起了点水光,他躬身行了个大礼,声音带着几分哽咽:“相公此举,实乃保全大宋社稷之功!”
马伸也从雪地里爬起来,冻得发紫的手还攥着印牌,用力点了点头,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这次却没冻成冰粒,反而在脸上冲开了两道泥痕。风还在吹,殿内残破的龙椅依旧立在那里,可那插在椅背上的金人短刀,似乎也没刚才那么刺眼了。
吕好问的话音刚落,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拖沓的脚步声,夹着几声刻意放轻的咳嗽——像是有人在门外听了半晌,才敢进来。
张邦昌抬眼望去,只见王时雍缩着脖子走进来,身上穿的锦袍比张邦昌的还鲜亮些,是件石青色的,只是腰间玉带系得松垮,走起路来晃悠悠的。他手里揣着个暖手炉,炉盖缝里漏出点火星子,显然是从暖阁里刚出来。王时雍的脸冻得通红,却不是冻的,是急的,走到阶下就停下脚,指尖在袖筒里搓得发红,眼神先瞟了眼吕好问,又落到张邦昌手里的赦令上,声音带着几分颤:“相公,方才在外头听您说要迎康王、请皇后……这事,可得三思啊!”
张邦昌捏着赦令的手指紧了紧,麻纸的草梗硌得掌心发疼:“时雍有话直说。”
“直说,直说!”王时雍忙往前凑了两步,暖手炉的热气飘过来,混着殿里的墨香,竟有些刺鼻,“相公您想啊,咱们这‘大楚’是金人立的,您是金人认的‘皇帝’——如今金人刚退,您就转头迎大宋的康王,这不是明着打金人的脸吗?他们要是回来问罪,咱们谁扛得住?”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凑到张邦昌耳边,“骑虎难下啊相公!您现在退了位,迎了康王,将来康王要是记恨您这‘大楚皇帝’的过往,或是金人再寻过来,您我……咱们这些人,有一个能有好下场吗?”
他说着,指尖不自觉地抓了抓张邦昌的袍角,锦缎上的墨渍被他蹭得晕开一点,像块难看的疤。张邦昌皱着眉往后退了半步,刚要开口,旁边又响起个细弱的声音:“王大人说得是,相公,此事当真要深思熟虑。”
说话的是徐秉哲,不知何时也站在了殿角,他穿得单薄,是件浅灰色的棉袍,领口塞着块暗紫色绸帕,倒比旁人多了几分讲究。只是他的脸白得像纸,双手拢在袖筒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青,显然也是怕得紧:“金人虽走,可他们在河北留了不少兵马,听说还派了人盯着汴京的动静。咱们要是贸然迎康王,万一消息走漏,金人铁骑再卷回来,别说咱们了,满城百姓又要遭罪——到时候后悔,可就真来不及了!”
他说着,眼神飘向殿外,雪沫子正顺着殿门的缝隙往里灌,落在青砖上,瞬间融成一小滩水,像眼泪似的。王时雍忙点头附和,暖手炉在手里转了个圈,炉盖“咔嗒”响了一声:“是啊相公!徐大人这话在理!咱们如今是走一步看三步,身家性命事小,要是惹恼了金人,咱们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
张邦昌静静地听着,目光扫过王时雍紧张得发颤的嘴角,又落到徐秉哲拢得紧紧的袖筒上——这两人,昨日金人在时,比谁都恭顺,如今金人刚走,倒先想起“骑虎难下”了。他忽然抬手,将手里的赦令往案上一拍,麻纸“啪”的一声响,惊得王时雍手里的暖手炉差点掉在地上。
“时雍,秉哲,”张邦昌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几分从未有过的冷硬,指尖指着案上的赦令,“‘大楚奉金诏’这五个字,我写的时候,指节都在抖——我夜里不敢穿赭黄袍,怕见太祖太宗的牌位,更怕百姓戳我的脊梁骨。如今金军虽退,可二帝还在五国城受苦,百姓还在破屋里挨饿,你们只想着自己的下场,倒忘了这汴京是谁的汴京,这大宋是谁的大宋?”
王时雍被他说得脸色更白,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被张邦昌的眼神逼了回去。徐秉哲也缩了缩肩,拢着袖筒的手又紧了紧,再没敢出声。风从殿外卷进来,吹得案上的赦令纸角簌簌响,“暂抚万民,以待嗣君”那几个字,在昏暗的殿里,倒显得格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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