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邦昌却未动,仍是伏地不起,声音带着哭腔,却愈发坚定:“臣罪当万死,只求殿下严惩,以安天下悠悠之口!”
赵构轻叹一声,终于迈步走下御阶,亲手伸到张邦昌臂弯处,轻轻将他扶起。入手处,只觉张邦昌手臂枯瘦,却绷得极紧,显是内心仍在煎熬。赵构目光落在他额角的血迹上,眉头微蹙,转头对身旁内侍道:“取金疮药来。”
随即,他转回头,直视着张邦昌通红的双眼,语气缓和了许多:“相公何出此言?金军破城之时,你身陷敌营,却能保得太后无恙,护住内库御器,更遣人将龙袍、御驾送至南京,让本王得以整肃威仪,安抚军民。若不是你在汴京稳住局面,这大宋的火种,恐怕早已熄灭在乱世之中。”
张邦昌闻言,眼眶愈发通红,泪水终是忍不住滚落,顺着脸颊滴落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可臣毕竟曾暂代国事,虽无称帝之心,却也担了‘僭越’之名,如今殿下归来,臣只求卸去权责,领罪谢罪!”
赵构拍了拍他的臂膀,力度不轻不重,带着安抚之意:“乱世之中,行事岂能尽如人意?本王知你忠心,朝野上下亦知你为大宋所做之事。所谓‘僭越’,不过是权宜之计,何来罪责?”他语气一顿,目光变得愈发坚定,“眼下金军未退,中原未定,正是用人之际,本王还需你辅佐左右,共谋恢复河山之事。你若真心为大宋,便该放下心结,与本王一同撑起这破碎的江山,而非一味请罪。”
话音落时,内侍已取来金疮药,赵构接过,亲自蘸了些许药膏,伸手欲为张邦昌涂抹额角伤口。张邦昌大惊,忙侧身避让,躬身道:“殿下乃九五之尊,岂能为罪臣动手?臣万万不敢当!”
赵构却执意按住他的肩头,将药膏轻轻敷在他额角,动作虽不熟练,却带着真切的体恤:“君臣同心,何分尊卑?你为大宋受了苦,本王为你敷药,亦是应当。”
张邦昌望着赵构眼中的坦荡与信任,积压多日的愧疚与不安,终是在这一刻如冰雪消融。他再也忍不住,双膝一软,又要跪倒,却被康王死死扶住。这一次,他不再哭着请罪,只是哽咽道:“殿下如此信任,臣……臣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殿外,晚风渐止,烛火摇曳,将二人的身影映在墙壁上,一立一扶,如同一幅乱世之中,共撑社稷的剪影。案上,那方从汴京送来的砚台,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似在见证这一段君臣相得、共赴危局的过往。
君臣相得的暖意尚未散尽,南京行宫的烛火还映着案上那方汴京砚台,赵构已决意离应天、赴相州——此地扼南北要冲,西接太行,东连齐鲁,正是召集兵马、共赴国难的天然营垒。三日后,一队轻骑护送着他悄然出城,马蹄踏过汴河故道的残冰,溅起细碎的冰碴,似在为这趟重振河山的征程敲打着前奏。
相州城早已不复往日繁华,金军过境时留下的断墙残垣间,偶有流民蜷缩取暖,见兵马入城,先是惊惶躲闪,待看清为首者身着淡紫常服、面容沉毅,腰间悬着先帝遗留的白玉带钩,便有人颤巍巍叩拜,口中呼着“殿下”,哭声渐次传开,引得沿街百姓纷纷驻足,眼中燃起久熄的光亮。
赵构未入州衙,先策马直奔城北的旧校场。那校场原是北宋禁军驻泊之地,如今只剩半面坍塌的点将台,台边的旗杆断成两截,锈迹斑斑的旗幡在寒风中无力飘荡。他翻身下马,亲手扶起一名跪地的老校官——那老官原是相州禁军都虞候,金军破城时率部死守城门,断了一条左臂,此刻见了赵构,独臂撑地,泣不成声:“殿下既来,相州军民便有了主心骨!”
当日午后,相州州衙外便竖起了一面丈高的帅旗,旗面以粗布染成赤红,上书“天下兵马大元帅府”八个黑字,笔力遒劲,正是赵构亲笔所书。旗杆底部缠着三圈黄绸,以示承继大宋正统,旗帜一立,满城震动,百姓奔走相告,连城郊的村落都有人扶老携幼赶来,围在校场外围,只为看一看这面重振河山的帅旗。
开府当日,赵构身着铠甲——那铠甲是周显送来的御器中留存的明光铠,虽卸下了繁复的纹饰,却更显英武。他立于点将台上,目光扫过台下聚集的军民,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顺着风传到每个人耳中:“金军占我汴京,掳我君王,杀我百姓,此仇不共戴天!今日设大元帅府于相州,凡有血气之伦,愿随我北上复土者,不论出身,皆为大宋将士!”
话音落时,台下先是一阵寂静,随即爆发出震天的呐喊。人群中,一名满脸虬髯的壮汉率先挤出,他肩上扛着一柄生锈的斩马刀,刀身还带着干涸的血渍,声如洪钟:“俺叫王大牛,原是相州猎户,金军杀了俺全家,俺早想报仇!愿随殿下赴死!”说罢,“噗通”跪倒,磕了三个响头,额头见血也浑然不觉。
紧接着,人群如潮水般涌动。有身披旧甲的退伍禁军,手按腰间弯刀,眼神锐利如鹰;有扛着锄头、背着弓箭的乡间壮士,虽未习过战阵,却个个腰板挺直;甚至有身着儒衫的落魄士子,怀揣策论,高声喊道:“殿下,学生虽手无缚鸡之力,却能书写檄文,号召四方义士!”
赵构命人在台下设了三张大案,分置“募兵”“纳粮”“献策”木牌。负责募兵的军校忙得不可开交,登记名册的毛笔写秃了三支,砚台磨了又添,案前的队伍从校场一直排到了城门口。每日清晨,校场便响起整齐的呼号声,新兵们跟着老禁军操练,虽动作生涩,却个个精神抖擞,手中的长矛、刀剑在晨光中闪着冷光。
不过十日,相州城外的营帐便连绵数里,青色的军帐如雨后春笋般冒出,营门前的鹿角、拒马排列得整整齐齐。每日都有各地义士赶来,有的带着数十人马来投,有的孤身一人背着干粮步行数百里,甚至有江南的商人,自发运来粮草、布匹,不求回报,只留下一句“愿殿下早日收复汴京”便匆匆离去。
这日黄昏,赵构与谋士们在帅府内查看名册,案上的竹简已堆成小山。一名军校掀帘而入,双手捧着名册,高声禀报:“启禀殿下,截至今日,入营将士已过一万,其中骑兵两千,步兵八千,另有谋士、医官、工匠百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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