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跳动,映着李纲坚毅的侧脸,他指尖的墨汁滴落在纸上,晕开一小片黑斑,像极了舆图上被茶水浸染的南阳标记,也像极了这大宋江山之上,那道刚刚裂开、却已难以弥补的裂痕。
窗外的梧桐叶还在簌簌落下,落在政事堂的窗台上,带着初秋的寒意,一点点浸透了这深夜的寂静,也浸透了李纲那颗依旧滚烫、却已布满伤痕的心。他知道,从八月五日宣诏那日起,这朝堂之上,便再也不是半月前那君臣同心、共议复土的局面了。他握着手中的笔,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笏板内侧“复土”二字硌得掌心生疼,却也让他更加坚定——哪怕前路布满荆棘,哪怕要与整个朝堂为敌,他也要守住这中原的希望,守住这大宋的根基,守住他笏板上那两个沉甸甸的字
次日早朝,金水桥畔的白露还未散尽,晨光透过薄雾洒在文武百官的朝服上,绯色、紫色、青色的袍角在青砖上扫过,却没了往日的肃整气象。李纲身着新授的左仆射朝服,玉带束腰,笏板紧握,站在文官之首,目光扫过阶下群臣,却见黄潜善已换了紫色的右仆射官袍,手中玉扳指在晨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正与身侧的汪伯彦低声交谈,那姿态竟似早已将中书省大权握在手中。
赵构端坐龙椅,待内侍宣读过擢升诏书,殿内鸦雀无声,唯有檐角风铃偶尔轻响。李纲正欲出列,奏请拨付河北招抚司粮饷,却见一名身穿从七品绿袍的官员快步出班,伏地叩首,声音清亮却带着几分刻意的急促:“官家!臣有本奏!”
李纲心头一沉,抬眼望去,认得此人是河北转运副使权北京留守张益谦——此人昨日还在政事堂外与黄潜善的幕僚密谈,此刻突然出奏,显是早有预谋。
赵构抬手道:“张卿有话但说无妨。”
张益谦起身,从袖中取出一卷奏折,双手高举过头顶,语气陡然变得激昂:“官家!自上月设立河北招抚司,命张所主理河北军务以来,臣在大名府日夜巡查,却见境内‘盗贼’四起,流民聚众劫掠州县,较之往日何止多了三倍!臣昨日收到馆陶县急报,一伙‘贼寇’竟夜袭县衙,抢走官粮两千石,杀伤衙役十余人——此等乱象,皆因招抚司肆意招纳亡命之徒,却无约束之法,以致良民不安,地方动荡啊!”
这话一出,殿内顿时哗然。李纲双目圆睁,上前一步正要辩驳,却见黄潜善已慢悠悠出列,拱手道:“官家,张副使所言非虚。臣昨日亦收到真定府通判密信,说张所麾下将士多是前辽降兵,平日在营中酗酒斗殴,甚至强抢民女,百姓怨声载道。河北乃中原屏障,若任由招抚司如此行事,恐未等金人南下,河北先已大乱,届时我大宋便再无北上之路了!”
汪伯彦亦随之出列,附和道:“官家,黄右仆射所言极是。张所虽有忠勇之心,却不懂安抚地方,只知招兵买马,如今河北粮草本就匮乏,招抚司又日日催要粮饷,州县官府早已不堪重负。依臣之见,不如暂撤河北招抚司,将张所调回京城另有任用,待日后时机成熟,再图河北不迟。”
三人一唱一和,句句直指张所与河北招抚司,殿内不少主张南逃的官员纷纷点头,更有几人出班附议,一时间“撤招抚司”“调回张所”的呼声竟压过了朝堂应有的肃静。
李纲气得浑身发颤,玉带下的衣襟已被冷汗浸湿。他猛地出列,声音因愤怒而微微沙哑,却字字铿锵:“官家!张益谦所言纯属虚妄!张所自受命以来,日夜在大名府整肃军纪,招纳的皆是河北义士与抗金溃兵,每一名将士都要立下‘不扰百姓、誓死抗金’的血誓,何来劫掠州县之说?馆陶县所谓‘贼寇’,实则是金人奸细假扮,前日张所已派部将领兵围剿,斩获奸细三十余人,此事已有奏报在政事堂存档,张益谦身为转运副使,岂能不知?”
他转向张益谦,目光如刀:“张副使!你昨日在政事堂外与黄右仆射幕僚密谈半个时辰,今日便突然奏报河北‘盗贼’增多,敢问你那馆陶县的急报,究竟是州县上报,还是有人刻意编造?你手中的奏折,敢不敢交由门下省查验真伪?”
张益谦被他问得脸色发白,眼神闪烁,却强撑着道:“李相公此言差矣!臣身为河北转运副使,岂能因私废公?馆陶县急报有县令签名画押,岂能有假?李相公如此维护张所,莫不是与他有所勾结,不顾河北百姓死活?”
“你敢血口喷人!”李纲怒喝一声,上前一步便要与张益谦对质,却被赵构抬手拦住。
赵构眉头紧锁,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语气带着几分疲惫:“李相公,张副使,朝堂之上不可喧哗。张益谦既说有急报,便将奏折交与门下省查验;李相公说有张所的奏报存档,也一并取来。此事关乎河北安危,需查明真相,不可妄下论断。”
话虽如此,赵构的目光却未看张益谦,反而落在李纲身上,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责备。李纲心中一凉,已知赵构虽未明着偏袒黄潜善,却也不愿在此刻与他撕破脸——毕竟巡幸建康之事还需黄、汪二人筹备,他这个左仆射,终究只是个用来“堵天下人嘴”的摆设。
黄潜善见赵构如此表态,心中暗喜,却故作公允道:“官家圣明。不过依臣之见,河北招抚司之事不妨暂先搁置,张所尚未离京,不如先命他暂缓北上,待查明馆陶县之事后再做定夺。一来可安抚地方百姓,二来也能避免招抚司再生事端,官家以为如何?”
汪伯彦立刻附和:“黄右仆射所言甚是!暂缓张所北上,既能稳河北局势,也能让张所有时间自省,实乃两全之策。”
殿内附和之声再起,李纲环视四周,却见往日支持他的几位老臣要么低头不语,要么面露难色——他们皆知黄潜善如今深得赵构信任,此刻若贸然支持李纲,恐引火烧身。李纲握紧笏板,掌心中“复土”二字的刻痕硌得生疼,那痛感顺着指尖蔓延至心口,比昨夜的寒风更刺骨。
他知道,黄潜善这一招看似“暂缓”,实则是要断了河北招抚司的根基。张所一日不离京,河北的义士便一日无主心骨,金人便可趁机南下;而拖延时日越长,黄潜善便有越多机会编造罪名,彻底扳倒张所,届时河北招抚司便会名存实亡,他苦心经营的北伐筹备,也将就此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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