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未时,前方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两名斥候从风雪中疾驰而来,翻身下马时险些栽倒,甲胄上的雪沫子如同瀑布般倾泻,嘴唇冻得发紫,连说话都带着颤音:“将军!前方三里……三里便是官桥!桥那头有大队金军,看旗号……是完颜干离不的主力!”
“完颜干离不?”王棣的手指猛地攥紧了虎头湛金枪的枪杆,乌木枪杆上的纹路因用力而显得愈发清晰。他早听闻这金国二太子的名头——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的次子,一手带出的“铁浮屠”重装骑兵,在黄河以北从无败绩。两年前金军南下,正是这完颜干离不率部攻破相州,纵容士兵烧杀抢掠,城中百姓死伤过半,连三岁孩童都被挑在枪尖取乐,那些惨状,光是从逃兵口中听闻,便让他心口发紧。如今竟在此地遇上,倒像是天意安排的一场对决。
杨再兴眯起眼望向远处,天际线下已腾起一道灰黑色的烟尘,那烟尘浓密得如同乌云,顺着官道向这边蔓延,连阳光都被遮去了几分。“大哥,这烟尘沉实得很,且马蹄声整齐,绝非散兵游勇。”杨再兴的声音带着几分凝重,“我估摸着,最少也有三万之众,都是骑兵主力。”
王棣勒住照夜白,目光扫过身后的五百将士。这些人里,有一半是胙城县外跟着他冲杀的老兵,另一半是黑龙潭赶来支援的轻骑,此刻人人带伤,甲胄破损,有的连兵器都缺了口,却没有一人露出惧色。见王棣看来,将士们纷纷握紧手中的刀枪,腰杆挺得笔直,眼中的战意如同风中的火苗,虽弱却顽固。
“弟兄们,”王棣催马向前两步,声音穿透寒风,落在每个人耳中,“前方官桥那头,是完颜干离不的主力。此人手上沾满了我大宋百姓的血,今日遇上,便是我们替百姓报仇的机会!”他抬手指向烟尘升起的方向,“退一步,便是滑州;再退一步,便是开封。我们身后,是千千万万等着我们护佑的父老乡亲,今日这官桥,便是我们的死战之地,绝不能让金贼跨过去半步!”
“愿随将军死战!”五百将士齐声呐喊,声音在旷野中回荡,竟压过了远处渐响的马蹄声。照夜白似也被这股士气感染,它长嘶一声,前蹄轻轻刨了刨地面,雪白的鬃毛在风中猎猎展开,如同一片不肯弯折的雪。
队伍继续前行,越靠近官桥,那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便越强烈。马蹄声从最初的隐约可闻,渐渐变得如同惊雷般震耳,地面被踏得微微颤动,官道上的积雪簌簌掉落,露出下面冻裂的土地。终于,一座青石拱桥出现在视野尽头——那便是官桥。
这官桥约莫五丈长、两丈宽,桥面由青石板铺就,石缝间塞满了积雪,雪下是滑溜溜的坚冰,稍不留神便会摔倒。桥两侧的石栏早已被岁月磨得光滑,不少地方还留着箭矢的凹痕,想来是往日战事留下的印记。桥下的河水结了厚厚的冰,冰面下隐约能看到暗流涌动,偶尔有冰块相撞,发出“咔嚓”的轻响,在这寂静的对峙中显得格外刺耳。
而在官桥的西岸,旷野之上,早已布满了黑压压的人影——那便是完颜干离不的金军主力。
金军的阵型摆得如同一条黑色的巨龙,最前排的重装骑兵,身披玄铁重铠,连马头都罩着细密的铁网,只露出两只闪着凶光的眼睛。他们手中的丈二铁枪斜指天空,枪尖在惨淡的天光下泛着冷冽的寒光,枪杆上缠着暗红色的布条,不知是血还是什么。重装骑兵之后,是密密麻麻的轻骑兵,他们的甲胄稍轻,腰间挎着弯刀,背上背着牛角弓,箭囊里的箭矢露出半截,箭镞同样闪着寒光。
阵型的正中央,一面巨大的黑色旗帜高高竖起,旗帜上绣着一头金色的巨狼,狼口大张,獠牙毕露,仿佛要将天地吞噬。旗帜边缘缀着的银色流苏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流苏之下,便是完颜干离不。
王棣的目光穿过风雪,牢牢锁在那面狼旗之下。完颜干离不骑在一匹比寻常战马高出一头的战马上,那马毛色如墨,油光水滑,唯有四蹄是雪白的,正是传说中“乌云踏雪”的宝马。他身披一袭玄铁锁子甲,甲片上镶嵌着鎏金的狼纹,每一片甲片都打磨得光亮,映出周围士兵的身影。胸口的玄铁护心镜足有碗口大,中央刻着一个苍劲的“干”字,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
他头戴一顶尖顶玄铁盔,盔檐下露出一张宽阔的脸庞,肤色是北方胡人特有的深褐,下巴上留着一把浓密的络腮胡,胡须修剪得整整齐齐,却依旧掩不住那份粗犷。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细长的眼尾向上挑起,眼神中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傲慢,仿佛眼前的旷野、官桥,乃至桥东岸的五百宋军,都不过是他眼中可有可无的尘埃。他手中握着一把鎏金虎头刀,刀鞘是黑色的鲨鱼皮所制,刀柄上缠着暗红色的丝绦,丝绦上还沾着点点早已发黑的血迹,不知是哪场战事里,沾了哪位宋人的血。
此刻完颜干离正微微侧身,与身边一名身披红袍的副将说着什么。那副将弯腰附耳,脸上满是谄媚的笑意,而完颜干离不只是淡淡点头,嘴角勾起的弧度里没有丝毫温度,反倒像是在看一件有趣的玩物。风将他们的话语吹得零碎,王棣隐约听到“宋狗”“不堪一击”之类的字眼,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他的心上。
“将军,这狗贼也太目中无人了!”身旁的张铁牛气得攥紧了朴刀,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末将愿带一队人冲过去,砍了他的狗头!”
“不可。”王棣缓缓摇头,目光依旧紧盯着金军的阵型。他看得分明,完颜干离不的中军周围,围着一圈手持长盾的亲卫,亲卫之后是“铁浮屠”的预备队,阵型严密得如同铁桶,连一丝缝隙都找不到。“他有三万精锐,我们只有五百人,且刚经一战,人马疲惫。此刻冲动,便是自取灭亡。”他顿了顿,指尖在虎头湛金枪的枪杆上轻轻摩挲,那乌木的温润触感,让他想起当年在真定大营,那晚在李恩希面前擦枪的模样——那时她总说“枪是将士的命,得好好护着”,如今这杆枪,确实要护着更多人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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