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崁军港,日夜喧嚣如沸。
巨大的船坞内,三根新伐的台湾桧木被数十名工匠用滚木垫着挪动,它们将成为“镇南号”的主龙骨,黝黑的木质在火把照耀下泛着油光,像巨兽的脊梁般缓缓铺开。工匠们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汗珠滚滚,叮当的敲击声、锯木声、号子声震耳欲聋,与海浪拍岸的轰鸣交织成一曲粗粝的战歌。
被荷兰炮弹重创的“威远号”战船被拖上岸,船身布满蜂窝状的弹孔,露出里面焦黑的舱板。工匠们正用从热兰遮城废墟拆来的橡木修补船身,那些带着炮火烧灼痕迹的木料,此刻成了修补战船的筋骨。新下水的福船“海鹘号”则被工匠们刷上桐油和黑漆,船首新添了狰狞的镇海兽首,兽口衔着锋利的铁锚,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军器局的工坊更是炉火日夜不熄。二十座铁匠炉一字排开,炉膛里的炭火映红了半边天,火星如流星般溅落在泥地上。新铸的“兴民铳”枪管被铁匠用铁钳夹着,浸入盛满海水的石槽,“滋啦”一声腾起白雾,枪管上的水汽还未散尽,就被学徒扛去打磨,枪身刻着的“兴民”二字渐渐清晰。旁边的烘药房里,硫磺与硝石的气息浓烈得刺鼻,十几个药工正用木铲翻动着黑色的火药,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在伺候一群沉睡的火龙。
码头上,景象更是壮观。堆积如山的粮包像黄色的堡垒,稻米的清香、番薯干的甜气、腌鱼的咸腥混在一起,随着海风四处弥漫。成捆的藤甲是番社族人连夜编的,藤条上还带着新鲜的绿意;一桶桶火药用厚麻布裹着,桶身刷着醒目的红漆;成箱的铅弹被苦力们用扁担挑着,箱子碰撞发出沉闷的“哐当”声。
“嘿哟!加把劲哟!”赤膊的苦力们喊着号子,踩着颤巍巍的木板跳板,将物资源源不断地扛上停泊的运输船。一个断了半截手指的老船工正指挥着众人,他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嘶吼——十年前被荷兰人割了舌头,只能用这种方式传递指令。跳板尽头,负责清点的文书用炭笔在竹牌上画着记号,竹牌上早已密密麻麻,像一片黑色的蛛网。
远征军统帅郑鸿逵,郑成功的族叔,此刻正站在旗舰“镇南号”的舰桥上。他已年过五旬,面容冷峻如刀削,颔下的短须花白,却一根不乱。常年的海风在他脸上刻满沟壑,唯有那双眼睛,依旧像鹰隼般锐利,正扫视着繁忙的港口和正在集结登船的士兵。
“将军,藤甲兵已登船完毕。”副将王秀奇快步走来,他身上的铠甲还带着锻造的热气,“陆营正在排队领武器,只是……”他迟疑了一下,“有几个闽南兵闹情绪,说宁肯回大陆打清狗,也不愿去南洋啃红毛的硬骨头。”
郑鸿逵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把热兰遮城的老兵叫来,给他们讲讲红毛人是怎么用烧红的烙铁烫死咱们同胞的。”他顿了顿,目光投向远处正在操练的藤甲兵——那些番社族人赤裸着上身,皮肤黝黑,腰间围着红布,手里的长矛在阳光下闪着光,“告诉他们,南洋的红毛和大陆的清狗,都是要咱们命的豺狼。先宰了近处的,再回头收拾远处的。”
王秀奇刚要应声,身后传来一阵皮鞋踩在木板上的清脆声响。葡萄牙雇佣军官安东尼奥正快步走来,他穿着笔挺的旧式葡萄牙军服,胸前挂着银质十字架,腰间别着一把象牙柄的弯刀,眼神里透着商人般的精明。
“尊敬的将军阁下。”安东尼奥微微欠身,用流利的闽南语说道,他的语调里总带着一丝奇异的韵律,“您要的马六甲要塞图,我已经画好了。”他展开一卷羊皮纸,上面用朱砂和墨线标注着棱堡的位置、炮台的角度,甚至连守军换岗的时间都有备注。
郑鸿逵的目光落在图上,指尖点向马六甲城的西南角:“这里是红毛人的主炮台?”
“正是。”安东尼奥点头,“十二门二十四磅炮,射程能覆盖整个海峡。荷兰人称它‘海格力斯之拳’,去年还用它击沉过两艘葡萄牙走私船。”他忽然压低声音,凑近郑鸿逵耳边,“但我知道,这座炮台有个致命的缺陷——它的弹药库建在地下,通风极差,只要有一颗燃烧弹命中……”
郑鸿逵眼中精光一闪:“阁下果然有办法。”
“再坚固的堡垒,也怕内部的蛀虫。”安东尼奥抚摸着修剪整齐的胡须,笑容里带着一丝狡黠,“马六甲城里,荷兰人只占十分之一,剩下的是马来人、华人、印度人。他们征收的‘人头税’比红毛人的船帆还厚,光是胡椒贸易的抽成就要三成,城里的华人甲必丹陈阿龙,早就恨他们入骨了。”
他从怀中摸出一枚玉佩,上面刻着一个“龙”字:“这是陈阿龙的信物。他的船队每月都会去巴达维亚贸易,实则一直在偷偷资助反抗荷兰的柔佛苏丹。若我军能许他‘南洋华商总领’之位,破城后三年免税,他定然愿意里应外合。”
郑鸿逵接过玉佩,指尖摩挲着冰凉的玉质:“红毛人的棱堡炮台对着大海是猛虎,对着城内……就是没牙的老狗。”他与王秀奇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亮光,“好!联络陈阿龙之事,就交由阁下与杨朝栋大人负责!务必隐秘,若走漏风声,提头来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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