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光移开了。
郑耀先的世界,却有一部分陷入了永久的昏暗。
他的左眼,视线变得模糊、扭曲,像隔着一层布满裂纹的毛玻璃。无论他如何眨眼、适应,那片视野的中心,只剩下大团无法驱散的黑影和破碎的光斑。痛感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洞的、冰冷的麻木。他知道,这只眼睛,怕是废了。
当他们再次问起“国光计划”时,他用剩下那只尚且清晰的眼睛,平静地看向问话者。那只完好的眼睛里,没有恐惧,没有哀求,甚至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坦然的疲惫。
“我信仰共产主义。”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像破风箱,却异常清晰,在这间充满刑具气息的屋子里回荡,“这就是我的答案。其他的,我没什么可说的。”
审讯者似乎愣住了,大概是没料到他在这种时候,会用这种方式“承认”。但这承认,毫无用处。
接下来的折磨变本加厉,似乎要彻底摧毁他这具残破躯壳里最后一点硬骨。但他再也没有说过任何有价值的话。昏厥,清醒,承受,沉默。循环往复。
不知是哪一次昏迷醒来后,他躺在牢房的铁床上,浑身无处不痛,左眼更是一片黑暗的虚无。但神志却有一种异样的清明。他忽然觉得,时候差不多了。
他们不会从他这里得到任何东西了。那么,留给他的时间,恐怕也不多了。
他挣扎着,用还能动的手指,哆哆嗦嗦地从破烂的囚服内衬一个极其隐蔽的、用血迹和污渍巧妙掩盖的缝隙里,抠出了小半截他偷偷藏匿的、磨尖的铅笔头,和一小片勉强能写字的、皱巴巴的草纸——那是之前一次审讯记录用纸的边角,被他趁人不备藏起来的。
他挪到墙角,借着高处小窗透进的那一丝微弱天光,将纸片摊在膝盖上,用颤抖的、却努力想写稳的手,开始书写。
“淑仪吾妻,及吾儿、女共览:”
笔尖划过粗糙的纸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这死寂的牢房里,竟显得格外响亮。
“余今身陷囹圄,命不久长,此亦余早有所料,尔等不必过悲。”
他写得很慢,每一笔都凝聚着气力,也凝聚着无法言说的情感。左眼的黑暗让他必须更加专注地用右眼去辨认字形。
“吾一生奔波,所为者,信仰与大义耳。今事虽不成,然此心可昭日月,无愧无悔。唯累及妻儿,使尔等受惊惶,此乃余平生最大憾事,痛彻心扉,百死莫赎。”
字迹有些歪斜,但力透纸背。
“吾儿,尔父此生,位不过中人,财无余帛,所遗于尔等者,唯‘清白’二字,及数十年谨守之‘廉’字而已。望尔等体会余一生清廉,应知自立,不仰人鼻息,不取不义之财;当为善人,存心仁厚,行事光明;务必谨守吾家清廉俭朴家风,此乃安身立命之本,胜于万贯家财。”
写到“曦儿”时,他停顿了很久,笔尖悬在纸上,微微颤抖。那个寄托了无尽希望的名字,如今他要永远错过了。最终,他只是将对他们共同的期望,更重地揉进字里行间。
“淑仪,吾妻。结缡几载,聚少离多,家中重担,尽付汝身。余欠汝良多,今生已矣,唯愿来世……再报卿恩。万望珍重自身,抚育儿女成人。勿以余为念。”
最后的落款,他郑重写下:“夫 耀先 绝笔”。
写罢,他仔细地将这片轻如鸿毛却又重逾千钧的纸片折好,重新塞回那个内衬的缝隙,仔细抚平。铅笔头则小心地用唾液润湿,在床板下的阴影处捻碎、抹开,不留痕迹。
做完这一切,他仿佛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
左眼是永恒的黑暗,右眼透过小窗,看着那一片狭窄的、灰蒙蒙的天空。身体各处依旧疼痛,但心里却奇异地平静下来,甚至有一丝尘埃落定的解脱。
他做到了所能做的一切。任务完成了,秘密守住了,最后想说的话,也留下了。
铁窗隔绝了自由,烈火灼伤了躯体,却终究,未能让这颗忠魂,有半分屈折。
他闭上眼睛,不再去看那窗外的天光。接下来的,无论是更多的折磨,还是最终的结局,他都已准备好了。
只是,在意识的最深处,那点关于“晨曦”的微光,依旧顽强地亮着,虽渺茫,却永不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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