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浦江入夜,霓虹染得浑浊的水面流淌着一层诡异浮彩。“黑玫瑰”号巨大的黑色船体如同蛰伏的巨兽,浑身锚链缠绕,沉甸甸地压在十六铺码头边。船头指向黑沉沉的外海方向,那朵妖冶的红玫瑰纹饰在探照灯下泛着血痂般的暗哑光泽,倒映在油腻的水波里微微扭曲。
空气粘稠,混杂着劣质香水、雪茄、码头垃圾的腐败腥气,以及隐隐压迫着神经的……另一种寒意。
陈默——此时是南洋富商陈公子——随着侍者的引导,踏上那架铺着厚厚深红绒毯的舷梯。月白西服在船舷入口刺眼的汽灯下白得有些失真,他微抬下颌,金丝眼镜挡住了眼底沉淀的警惕,脸上挂着一丝初涉奢华场所该有的、恰到好处的好奇与矜持。
宴会厅远比从外面看到的更奢靡空洞。水晶吊灯如同倒悬的冰瀑,将冰冷的光线折射在贴满金箔的舱壁和深色柚木地板上,晃得人眼晕。高背绒面沙发围出一个个小圈子,西装革履的绅士和珠光宝气的名媛们低笑交谈,杯觥交错,空气里飘着醇厚的红酒和香水混合的甜腻气息,刻意掩盖着某些沉在底下的、如同暗礁般的交易气息。
陈默的目光如穿花蝴蝶,似在欣赏,实则飞快扫描。藤原健次和他的阴阳师正坐于主厅远端一个临窗的角落,如同两尊石像。藤原轻轻摇晃着手中琥珀色的酒液,深藏青色的西服在光影下如同凝墨,那根嵌着菊纹铜镜的手杖横置膝上,镜面在吊灯光线下流淌着深不可测的幽光。瘦小的阴阳师缩在阴影更深的椅子里,羽织和礼帽遮掩了一切,唯有一只裹在黑色手套里的枯手按在手杖中段,指骨青灰。他们周围的空气似乎比别处更冷一些,形成了一圈无形的真空地带。
陈默收回视线,指尖在冰凉的高脚杯壁轻轻摩挲,杯中香槟的气泡无声破灭。他寻了个靠近厅心位置的角落沙发,状似随意地坐下,背部紧贴着冰冷的金箔墙壁,既不易被注意,又能将核心展台——那个尚未揭开帷幕、被两个穿黑衣的沉默侍者看守的玻璃柜——以及大部分宾客的动向尽收眼底。他看似放松地翘起腿,月白色裤管下,皮鞋鞋尖却在厚实的地毯上微微调整着角度,确保随时能以最小的动作发力扑出。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杯光鬓影下的暗流无声涌动,各色面孔下是叵测的盘算。就在空气因等待而微微凝滞,一些耐性不佳的宾客开始低声交谈时——
宴会厅入口的光影轻轻摇曳了一下。
所有人的声音都为之一滞。
一股难以形容的、清冷孤绝的气息如同山涧寒溪,瞬间席卷了这片浮华燥热的区域。
她来了。
并非盛装华服。一袭极简无饰的墨绿色丝绒旗袍,如同夜色中沉静的翡翠,柔滑而厚重,沿着峰峦起伏的身体曲线流淌而下,恰到好处地包裹着每一寸骨肉,开衩直至腿弯,却又矜持地收敛着锋芒。步履无声,行走间却似踏着无形的韵律,踩碎了光怪陆离的觥筹光影。
灯光落在那张脸上。
苍白,却非病态,而是玉质的冷光。眉如墨画,并不高挑却极清冽地斜飞入鬓角,衬得下方那双漆黑的瞳仁深不见底。鼻梁笔直精巧,唇色是天然的、极淡漠的胭脂色,微微抿着,线条冷硬却又带着一丝奇异的、近乎慈悲的意味。乌黑的长发在脑后松松挽了个低髻,仅斜插一枚看不出年代的素银扁簪,簪头微尖,寒芒内敛。
她的眼神平静地扫过全场,没有在任何人身上停留,也无视了任何惊艳或探寻的目光。那视线的尽头,似乎只有厅心那座还未揭幕的玻璃展柜。巨大的水晶吊灯的光芒似乎都为她让路,在她周身镀上一层朦胧却不容亵渎的光晕。整个人干净得像一捧雪,却又孤傲、沉静、凌厉,如同一把刚刚拭去尘泥准备出鞘的传世古剑,散发着与这喧嚣纸醉金迷格格不入的危险。
**苏离。**鹧鸪哨。
众人的呼吸似乎都轻了。不少男士的眼光黏着在那墨绿色的背影上,却无人敢轻易上前搭讪。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颈间缠绕的一条长丝巾。同样是极深的墨绿色泽,质地比旗袍更为飘逸,如同流动的夜色薄雾,松松绕过她修长的脖颈两圈,又向侧后方垂落一段流苏。丝巾随着她轻微的步履在光滑的肩头微微飘摇,遮挡住了咽喉以下的大半区域,只露出那截天鹅般的脖颈和线条冷峭的下颌。这丝巾并非装饰,更像是某种古老仪式的禁制,或是鞘封剑刃的薄纱。
苏离径直走向展台前方左侧靠舷窗的一个空位,那里能清晰地看到展台和其后台的藤原等人。她优雅落座,墨绿色的身影很快被角落略深的阴影包裹,但那种无形的气场却更加清晰地弥漫开来,如同水银泻地。一位侍者上前,她只是略抬了下手,指尖微不可察地一动,侍者便无声退开,动作干净得不带一丝烟火气。
陈默的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不是美色的震撼,而是一种本能的、如同猛兽感知同类进入领地般的警惕与衡量。鹧鸪哨?!搬山一脉最锋利的那根钉子!她的出现,让今晚这潭浑水瞬间变成了翻滚着碎冰的死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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