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乱中,小丽身后那个老旧松动的抽屉,被她跌倒时撞得滑开了一条缝。一个硬壳的笔记本从里面滑落出来,“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摊开了。
泛黄的纸页被穿堂风吹得哗哗翻动,最后停在某一页。一行娟秀中带着倔强的字迹,在午后惨淡的光线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要活成自己的模样,绝不低头!”
那墨迹早已干透,带着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的滚烫。它无声地躺在冰冷的地面,被碎裂的碗碟、泼洒的饭食和母亲的血滴包围着,像一句遥远而绝望的预言,又像一颗深埋在灰烬里、无人问津的火种。
第二节:灶台边的眼泪
夜色像一块沉重的、浸透了油的抹布,沉沉地压下来。
梅家低矮的厨房里,只有一盏小小的煤油灯在灶台边摇曳,豆大的火苗被穿堂风撕扯着,在斑驳的土墙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如同鬼魅在无声地舞蹈。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复杂而沉闷的气息:劣质煤油燃烧的呛人烟味、灶膛里草木灰的土腥气,以及一个粗陶药罐在灶眼上“咕嘟咕嘟”冒泡散发出的、浓烈得令人作呕的苦涩药味。
那药是熬给梅永福的,他晚饭没吃,把自己反锁在里屋,只有压抑不住的咳嗽声和摔打东西的闷响不时传出。
小丽蜷缩在灶膛前的小板凳上,背对着母亲。灶膛里未燃尽的柴火映出她单薄僵硬的轮廓,跳跃的火光在她脸上明明灭灭,却照不进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板凳边缘的毛刺,木屑扎进指甲缝里,带来细微尖锐的刺痛,这微不足道的痛感反而让她感到一丝诡异的真实。
下午那场风暴似乎抽干了她所有的力气和知觉,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和麻木。
张桂芬佝偻着背,守在药罐旁,用一把破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灶口,试图让火更旺些,让药快些熬好。
昏黄的灯光下,她鬓角新冒出的白发显得格外刺眼,如同霜雪过早地覆盖了枯草。她的脸在光影里显得格外苍老和疲惫,眼角的皱纹深如刀刻,里面盛满了化不开的愁苦。那苦涩的药味仿佛已浸透了她每一寸皮肤。
“丽啊……” 张桂芬的声音干涩沙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像钝刀划过粗糙的砂纸。“……别跟你爹怄气了。他……他也是急的,为你好。三年了,咱家……真的耗不起了。” 她顿了顿,扇蒲扇的手有些抖,“你爹那点工资,填了这头顾不了那头。你大姐小红在百货商店,说是顶了我的职,可送礼打点那些窟窿,早就掏空了家底。你二姐小艳在技校,学费、生活费……人情债欠了一箩筐。你这三年复读……”
她叹了口气,那叹息沉重得仿佛能把人压垮。
她摸索着,从油腻腻的围裙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颜色发黄的薄纸片,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递到小丽眼前。
“喏,你看看这个。”
小丽迟钝地抬起眼。那张纸是当铺专用的当票,上面用毛笔写着歪歪扭扭的字:“足银绞丝麻花镯一只,重一两二钱三分,当期叁月,死当。” 落款日期是三个月前,正是她最后一次模拟考成绩出来,父亲咬牙拍板决定让她再拼一次的时候。当金一栏写着刺目的“人民币叁佰元整”。
嗡的一声,小丽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那麻木的冰壳瞬间被巨大的屈辱和愤怒击得粉碎!她猛地抬起头,眼睛死死盯住母亲,那眼神不再是空洞,而是燃烧着两簇骇人的火焰,几乎要将那张憔悴的脸灼穿!
“三百块?!” 她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哭腔,又像濒死野兽的嘶鸣,在狭小的厨房里横冲直撞,“你们……你们把我的命,就卖了三百块?!就为了换这最后几个月?!就为了让我再考一次,再当一次废物?!”
她猛地站起来,板凳被带倒,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她指着那张当票,手指抖得不成样子:“那是姥姥留给你的!是传家的东西!你说过,那是你唯一值钱的念想!就为了三百块……三百块?!”
眼泪终于决堤,汹涌而出,混合着屈辱、愤怒和铺天盖地的绝望,在她满是灰尘的脸上冲出两道狼狈的沟壑。
张桂芬被她吼得浑身一颤,手里的蒲扇掉在地上。她没有去捡,只是下意识地抬手抹了抹眼角,却抹不去那不断涌出的浑浊泪水。
她不敢看女儿燃烧的眼睛,视线慌乱地落在咕嘟冒泡的药罐上。那浓黑的药汁翻滚着,像她此刻苦涩煎熬的心。
为了压下喉头的哽咽,她喉咙里发出一阵不成调的、荒腔走板的哼唱,断断续续,不成句子:
“辕门外三声炮……如同雷震……天波府里走出来我……保国臣……”
是《穆桂英挂帅》。那本该是英姿飒爽的唱段,此刻从她颤抖的、带着哭腔的喉咙里挤出来,只剩下凄惶和悲凉,在昏黄的油灯下,在苦涩的药味里,在女儿绝望的质问声中,显得格外荒谬和刺心。
她佝偻的背影在灶火映照下剧烈地抖动着,仿佛随时会被这沉重的黑夜压垮、吞噬。
那不成调的哼唱,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清晰地昭示着,这个家,连同她们母女俩的尊严和希望,早已在生活的重压下,被典当得干干净净,只值这屈辱的三百块。
小丽看着母亲鬓角刺目的白发,听着那荒腔走板的掩饰,一股冰冷的绝望彻底淹没了她。她不再嘶喊,只是任由眼泪无声地流淌,身体顺着冰冷的土墙缓缓滑坐到地上,蜷缩起来,像一只被彻底遗弃在寒冬里的幼兽。
灶膛里的火苗噼啪一声轻响,爆出几点火星,转瞬即逝,只留下更深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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