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文化站前死寂一片。只有风卷起地上零星的纸屑,发出沙沙的轻响。所有人都被这无声的、近乎自毁的激烈反抗震住了。站长张着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陈志远攥着话筒杆的手,指节捏得发白。
梅小丽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弯下了腰,单薄的脊背剧烈起伏,像一张拉满又骤然松弛的弓。几缕碎发被汗水黏在苍白的额角。她抬起手背,狠狠擦过嘴角,抹去一丝可疑的湿痕和粘着的细小纸屑。然后,她慢慢地直起身。
她的目光扫过一张张表情各异的脸——惊愕,茫然,畏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被点燃的什么。最后,她的视线落在站长脸上。没有愤怒,没有乞求,只有一片冰冷的、燃烧后的灰烬般的沉寂,和一种近乎穿透人心的平静。
这场批判会,以一种谁也无法预料的方式,彻底砸了锅。人群在令人难堪的死寂中,像退潮一样,三三两两、悄无声息地散去了。有人走时还频频回头,眼神复杂地瞥一眼那个依旧站在空地中央的、瘦削而沉默的身影。地上只留下狼藉的脚印、被踩进泥里的瓜子壳、烟蒂,还有几片随风打着旋儿的碎纸屑,是那检讨书最后的残骸。
喧嚣褪尽,暮色四合。
文化站门口那盏昏黄的电灯泡,“啪”地一声亮了起来,在渐浓的夜色里投下一圈模糊的光晕,将梅小丽孤零零的影子拉得很长。她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缓缓蹲下身,机械地捡拾着散落在地上的书包袋子。粗粝的沙土硌着她的指尖。
一片浓重的阴影无声地笼罩下来。
梅小丽动作一顿,没有抬头。一双沾着泥点的旧皮鞋停在她眼前。
是站长。他没走。他背对着那盏昏黄的灯,脸藏在更深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沉默像沉重的石头压在两人之间,只有远处传来几声模糊的狗吠。
过了许久,久到梅小丽几乎以为他只是一尊雕像。站长才极其缓慢地、几乎是僵硬地弯下腰。他没有看梅小丽的眼睛,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鬼祟的遮掩。他那只庞厚的手掌,迅速而隐蔽地塞过来一样东西。
触感是纸张,但不是大字报那种脆硬的劣质纸,而是另一种更厚实、更柔韧的触感,带着蜡纸油印特有的、淡淡的煤油味。纸张的边缘卷着毛,显然被反复翻阅过。
梅小丽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最终还是接了过来。借着昏黄的光,她看清了封面——用蓝色油墨蜡纸印制的简陋封皮,上面是几个粗黑的手写体书名:《百年孤独》。
她的指尖猛地一颤,像被无形的电流击中。她抬起头,第一次正视着阴影里站长的脸。
那张总是板着的、带着官腔的脸,此刻在昏暗的光线下,竟显出几分她从未见过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悲悯的复杂神色。他嘴唇翕动了几下,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浓重的南方口音,沙哑地挤出几个字,像叹息,又像某种隐秘的指引:
“走吧…拿着。此地……容不下你了。”
话音未落,站长已猛地直起身,几乎是逃也似的,脚步匆匆地转身,快步走进了文化站黑洞洞的大门里。“哐当”一声,那扇刷着绿漆的木门在他身后紧紧关上,隔绝了最后一点光线。
图书馆临时工的活做不下去了!
彻彻底底地成了城镇待业青年!
四周彻底陷入沉沉的暮色。梅小丽独自站在空寂的场地上,手里紧紧攥着那卷带着煤油味和陌生人余温的复印书稿。纸卷的边缘贴着她的掌心,有些疼。风从巷口灌进来,卷起地上的尘土,带着初秋夜晚的凉意,吹拂着她额前汗湿的碎发。
她低头,再次看向手中那卷书稿。昏暗中,“百年孤独”四个字像幽微的磷火,在她眼底无声地燃烧着。南方的气息,从未如此刻这般,带着海风的咸腥和未知的灼热,穿透镇厚重的暮霭,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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