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子,你当我开善堂呢?”赵老五慢悠悠地踱回麻将桌旁,也不看他们,自顾自摸起一张牌,啪地拍在桌上,“糊了!清一色!”他得意地收着桌上散乱的毛票和几张皱巴巴的大团结(十元人民币),才慢条斯理地重新看向脸色铁青的周建国和脸色发白的小艳。
“你们家欠的,是三百块本金没错。”赵老五从屁股后面的裤袋里,慢吞吞地掏出一本同样用粗糙草纸装订、但明显新很多的账本。这本账本纸质更白,边缘也更整齐,然而翻开后,里面的字迹却同样潦草凶狠,充满了算计。
他翻到其中一页,用粗短油腻的手指用力戳着上面的数字:“看清楚了!你爹周大栓,前年三月借的二百,月息三分!去年五月又借一百救急,月息五分!利滚利,驴打滚,到今天……”他嘴里念念有词,手指在账本上飞快地划拉着,仿佛在计算一笔无上的财富,“连本带利,不多不少,整整五百块!”
“五百?!”周建国如遭雷击,猛地向前一步,眼睛死死盯着那账本上鬼画符般的数字,“不可能!当初说好的是三分利!我爹借条上写得清清楚楚!”
“清清楚楚?”赵老五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把账本往前一推,指着那些数字,“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你爹按的手印还在呢!怎么,想赖账?”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麻将牌哗啦作响,屋里的其他几个汉子也纷纷停下动作,不怀好意地看了过来,形成一种无声的压迫。
小艳的目光却越过了那本崭新的、散发着油墨和恶意气息的账本,落在了它下面垫着的那本周建国带来的旧账本上。旧账本的封面磨损严重,边缘卷曲,隐约透出内页的字迹。
在赵老五拍桌子震动的瞬间,旧账本封面的一角微微掀起,露出了里面纸张的边缘。
那纸张的颜色是陈旧的土黄色,带着特殊的质感,上面赫然印着几个斑驳褪色、却依旧能清晰辨认的、充满时代烙印的猩红大字:
“彻底清算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周大栓的反动罪行!”
下面是一行略小的字:“斗争大会记录·1967年11月”。
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小艳明白了。赵老五就是用这些抄家批斗时抢来的、记录着周父屈辱和血泪的“斗争记录纸”,装订成了他放高利贷的账本!每一页纸,都浸透了过去的苦难,如今又成了敲骨吸髓的工具!
“五百块!”赵老五的声音像毒蛇吐信,打断了小艳的寒意,“要么,现在拿钱!要么…”他贪婪的目光再次扫向柜子上那只孤零零的银镯,“你这破镯子,顶多算三百!剩下的两百,拿什么填?拿你这小媳妇儿抵?”他发出下流猥琐的笑声,屋里的其他汉子也跟着哄笑起来。
这恶毒而侮辱的话语像淬了盐水的鞭子,狠狠抽在周建国最后的尊严上。他所有的理智、所有的克制,在这一刻彻底崩断!积压的屈辱、对父亲遭遇的悲愤、对小艳的愧疚、对眼前这吸血鬼的刻骨恨意,如同地底压抑千年的熔岩,轰然爆发!
“我填你妈!”一声暴烈的怒吼炸响在污浊的空气里。
周建国像一头彻底疯狂的野兽,双眼赤红,猛地转身,扑向墙角!那里靠着他最珍视的宝贝——一台用废旧轴承、齿轮、铁丝和木头精心制作的车床模型。那是他无数个夜晚的心血,是他技术梦想的微缩图腾,每一个零件都倾注了他对改变命运的渴望!
在赵老五错愕的目光和其他人惊骇的注视下,周建国高高举起那个凝聚了他所有希望和骄傲的模型,带着一种毁灭一切的绝望和愤怒,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坚硬冰冷的水泥地面,狠狠砸了下去!
“哐啷——咔嚓——!”
木头碎裂!
铁丝崩断!
轴承和齿轮四散飞溅,叮叮当当滚落一地,如同他此刻彻底粉碎的心和尊严。精致的模型瞬间变成了一堆毫无价值的破烂。
“钱!钱!钱!”周建国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指着地上那堆残骸,对着惊呆的赵老五嘶吼,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绝望而扭曲变调,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抠出来的血块,“老子没别的!就这条命!你看哪块值钱?心?肝?还是这对腰子?!你他妈现在就拿走!够不够还你那五百块?!够不够?!”
他像一头濒死的困兽,发出震耳欲聋、却空洞绝望的咆哮。
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冲出赤红的眼眶,混合着脸上的汗水和油污,滚滚而下。砸碎的不仅是一个模型,更是他赖以支撑的信念——“技术改变命运”。
在赤裸裸的、五百块的巨债面前,那信念脆弱得像一张薄纸。
小艳呆呆地看着眼前崩溃嘶吼的周建国,看着他脚下那堆曾经闪耀着梦想光泽、如今却支离破碎的模型残骸,听着他喊出“卖器官还债”的绝望宣言。她紧紧攥着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左手无名指指根处那圈被戒指刮破的伤痕,此刻钻心地疼了起来,仿佛在提醒着她,那刚刚萌芽就被践踏碾碎的、苦涩的初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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