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让杜红根心里咯噔一下的,是他偶然从一个喝醉的、在证券公司混事的远房表弟那里听到的醉话。表弟唾沫横飞地说什么“国际游资”、“恶意做空”、“要搞死宝隆控股”,还说这背后是“上面的大佬”指使的,资金都是从外面进来的,要吸干本土企业的血。
“国际游资”?“外面进来的”?杜红根文化不高,但“外面”两个字他懂。他杜红根再浑,也是在黄河路、在上海滩混的。帮着自己人抢地盘、争生意,哪怕手段狠点,他觉得是“江湖规矩”。可帮着外面来的钱,搞垮自己地盘上的企业?这他妈算怎么回事?一种最朴素的、近乎本能的江湖道义感,让他感到极度不安和耻辱。这和他当年提着砍刀在码头争地盘的“义气”,完全不是一码事!
傍晚,杜红根没心思再去盯梢,一个人晃荡到黄河路尾巴上一家他常去的小酒馆。酒馆老板老周是他多年的老街坊,看到他进来,神色有些复杂,给他上了壶温好的黄酒和一碟花生米,也没多话,叹了口气就去忙了。
杜红根独自坐在角落,一杯接一杯地灌着闷酒。劣质黄酒的苦涩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窗外,黄河路华灯初上,金美林的霓虹灯俗艳地闪烁着,至真园的招牌在夜色中散发着内敛的光华。街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可这一切热闹,仿佛都与他隔着一层透明的墙壁。
他回想起自己刚来黄河路的时候,也是个愣头青,给人看场子,收点保护费,虽然也打架,但也讲个“盗亦有道”,不对老弱妇孺下手,收了钱真给人平事。后来和卢美琳好了,尤其是攀上卢美琳背后的麒麟会关系后,势力越来越大,钱也越赚越多,可怎么感觉……路越走越窄,人也越活越回去了?
帮麒麟会做事,钱是没少拿,可这钱,拿着烫手。尤其是看到玲子、芳妹那些女流之辈,看到至真园在李李带领下那股不认输的劲头,再对比金美林这边乌烟瘴气、唯利是图的嘴脸,杜红根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可能……选错边了。
一种强烈的悔意,像酒劲一样涌上头顶。他觉得自己好像成了一条被拴着链子的恶狗,主人指哪儿咬哪儿,惹得一身腥骚,还被人戳脊梁骨。可是,现在回头?卢美琳能放过他?麒麟会能放过他?他已经在船上,船已经到了江心,四周都是漩涡,怎么回头?
他仰头灌下最后一口酒,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压不住心底那股冰冷的茫然。他看着窗外熟悉的、却又仿佛陌生了的黄河路,觉得自己像个迷路的人,明明站在曾经最熟悉的地方,却找不到该往哪儿走。
杜红根的重重放下酒杯,发出沉闷的响声。他脸上的横肉耷拉着,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困惑。这条他混了大半辈子的黄河路,第一次让他感到如此陌生和……艰难。
老板老周过来添酒,看了看他的脸色,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低声说了句:“红根,有些钱,赚了心里不踏实,就别赚了。人活一世,图个啥?”
杜红根没吭声,只是又给自己倒满了酒。心里的那杆秤,已经开始倾斜,只是那沉重的秤砣,该往哪边放,他还没想清楚。但裂痕已经产生,麒麟会看似铁板一块的阵营内部,第一块基石,已经松动了。这无声的动摇,在黄河路喧嚣的夜色里,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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