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气蹬了十几里地,过王家庄的时候永昶的心劲就松了不少,三十来里地骑了过半,他有理由把心力放松,因为接下来的一路都是下坡。拐过一个叫苹果园的地不远,永昶看到两个人影在路边慢腾腾地走着,像是赶夜路的人。永昶没在意,这种情况往常也有,虽说世道不那么太平,做小买卖赶夜路的人总是零星不断,日子再艰难,总要活下去不是。
永昶自小没怎么受苦,穷人家的日子他倒是见识过,村里最穷的老侯家,一大家人没有一条完整的裤子,男孩子都十来岁了还光着腚到处跑。母亲说,穷人喜欢夏天,当初他还不甚理解,待到大了,他才明白母亲话的含义。穷人确实喜欢夏天,不光吃食丰富,生瓜梨枣逮住就咬,肚子容易填饱,困了随处可以睡,青石板上,大桥头都可以对付一夜,一到冬天可就犯愁了,哪里都冷,所以苗家的土窑成了一帮穷人的好去处,一天到晚挤满了人,甚至有人干脆抱捆麦瓤往地上一铺就睡在了里面,还美滋滋地说这叫猫冬。
冬天烧过的窑确实暖和,加之半埋在地下,比一般生过火的屋子还要暖和许多。逢到烧窑,他们无处可去,干脆帮着窑匠一起烧窑,围着热烘烘的窑口侃着大山,全然忘记了冬日的寒冷。勤快的一些人还会额外得到窑匠的一些赏赐,几粒未去皮的花生米,甚至几口烧酒。一窑火烧完,出了窑货,下一窑怎么着也得七八天之后。空下来的窑里立马挤满了人,也不顾飘舞的灰烬怎么像蝙蝠一样盘旋在头顶了,大家靠着热乎乎的窑壁舒服地闭上了眼睛,相比夏天的热,冬天的温暖更令人滋生满足。
就在永昶将要骑过那两个路人时,其中一个突然出脚,结结实实蹬在了永昶的车轱辘上。永昶一个不及防,被蹬倒在地。还没等永昶从地上爬起来,一根棍子就打在了头上,永昶就觉得头一懵,随即不知道什么了。
永昶闭上眼之前,就听到一句叫你能,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四周尽是无边的黑暗,脚下尽是无底的黑洞,冷风嗖嗖地在耳边掠过,永昶耳清目明,却依然阻止不了快速下坠的速度,更抓不住一丝坚实的物件。永昶大声呼喊着,赶紧来人救救我。可是,他喊不出声,那声音像是憋在胸膛里,闷闷地声音只有自己听到。永昶恐惧极了,也无可奈何。胸口也是气血翻涌,似乎被人捂住了嘴巴。永昶啊啊叫着,身体却不听摆布地往无底的深渊下坠,下坠……
啊,一口气从胸口涌上喉头,身体也停止了下坠,那种恐惧的感觉随即消退,心口好受了许多,睁开眼一看,夜空宁静深远,一颗颗星星闪着微弱的光。永昶愣了一下,才发觉自己躺在地上,他左右扭了一下头,贴着脸皮远去的路像一条长河伸向无边的黑暗。定定神,永昶才想起发生的一切,感觉自己被断路了。想起断路,他挣扎着爬起来看,胯下的洋车子不见了,周遭一个人都没有,那两个人早已无影无踪。永昶恼坏了,心疼起那辆崭新的花了二百五十块大洋买来的洋车子。谁知道不恼还没事,一恼起来头痛欲裂,这才想起伸手摸摸,黏糊糊的一手,放到眼前看,手掌里一片深黑,不用想,必定是血。永昶愣了一下,撕了半截袖子包住了流血的头,同时心里发狠,逮住那俩断路的非得狠揍一顿不可。待脑子清醒下来,永昶得出一个结论,那俩人绝不是无缘无故的巧合,必定是等待自己多时了,否则不会这么巧,走着路就突下狠手劫了自己。
暗地里计算了一下路程,毕竟离苗家庄近,永昶决定回苗家庄而不掉转头回敏河。其实决定回家之前,永昶犹豫了一会,回敏河这个样子必定会吓着梅兰,回家同样也会吓着母亲,两相权衡了一下,永昶觉得还是回苗家庄比较靠谱,一来路程近一些,二来吓着母亲比吓着梅兰要好,毕竟梅兰怀有身孕。
剩下的十多里地就没那么轻松了。头蒙蒙的,一下一下跳着疼,好像有人用针不停地拨弄着。永昶忍着,暗自庆幸着腿脚没伤,否则真不知怎么走回去。
苗褚氏开门的时候没发现儿子的狼狈,她欣喜地迎接儿子的到来,而没有一句怨言。但是对于儿子这么晚回来,且空着手,她有些纳闷却没有说什么,只是关门的时候往门外看了看。苗褚氏没有多想,插了门回屋,这才看到儿子一脸的沮丧,以及包着的受伤的头。她惊叫一声,扑过去查看儿子的伤情。
儿子被人断了路,头被揍出一个大窟窿,新买的洋车子被抢走了,这在苗褚氏看来都无所谓,儿子能平安回来就是不幸中的万幸,倘若歹人手下的狠一些,说不定自己看到的就是儿子的尸体,杀人越货的事屡见不鲜,儿子被断路只是破了一下头皮,还有比这更好的事?没有。苗褚氏一边安慰着儿子,一边倒了热水给儿子擦拭已经干结的血痕,重新包扎后,她又点火给儿子煎了四个鸡蛋。
看着儿子吃完四个煎鸡蛋,苗褚氏又给冲了碗红糖茶,看着儿子喝下,她才安心坐下。儿子的状态颇令苗褚氏放心,但是随之一种浓郁的后怕就像是丝线包裹了她,让她越想越怕,越怕越想。她实在想不出是什么人那么坏,抢了车子还把人差点打死。她自诩嫁进苗家从没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相反,宁愿吃亏抱憾委屈自己也不让别人说个不子,这些年积攒下的好名声不说响彻山南,最起码的整个黄方山套是赫赫有名。提起苗家庄苗南拳的儿媳妇,哪个不是大拇指一伸,没说的。如今儿子伤成这样,还被抢了金贵的洋车子,苗褚氏越想越气,随即发狠,找到那断路的,非得剥了他的皮不可。
永昶没敢告诉梅兰自己被断的经过,只说车子在青石街被人偷了,自己只是插车子撒尿的功夫就没了。梅兰没多想,安慰永昶道,丢了就丢了,大不了不骑,以前没有车子不还照样。永昶装作很心疼的样子嘬着牙,那可是二百五十块大洋啊。梅兰笑着回他,我看你就是个二百五,当初不叫你买,你偏买,我爹活着时说过,赌博输的钱,被小偷偷的钱都不能心疼,心疼没用,就当没有,你这车子也一样,想骑的话攒钱再买,有什么大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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