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油灯芯燃得“噼啪”响,昏黄的光把堂屋的八仙桌照得一半亮一半暗。赵金凤端着搪瓷碗的手在半空顿了顿,碗里的红糖姜汤晃出细小的涟漪,她往楚瑶炕边凑时,蓝布围裙蹭过炕沿的灰,却没像往常那样骂“脏东西”,只轻声说:“趁热喝,发发汗,省得着凉。”
林薇坐在炕梢纳鞋底,线穿过粗布的“嗤啦”声突然停了——她看见赵金凤给楚瑶掖被角时,枯瘦的手指轻轻碰了碰楚瑶的腰腹,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跟从前那个摔碗骂“不下蛋的鸡”的婆婆,判若两人。
夜深得能听见院角老槐树的落叶声,林薇和楚瑶并排躺着,被面下的腿都绷得紧。楚瑶的呼吸忽然顿了顿,侧过身对着林薇,声音轻得像落在被上的绒毛:“你是怎么……怀上的?”尾音飘得软,没说完的话都藏在黑暗里。
林薇的指尖在被面上抠了抠,指甲缝里还沾着白天纳鞋底的麻线。她沉默了好一会儿,直到窗外的月亮躲进云里,才哑着嗓子开口:“上个月那场暴雨,西厢房漏得厉害,地上的泥水能漫过鞋尖……”
她没说的是,那天夜里宋卫国蹲在炕边,把唯一的干毯子裹在她身上,自己冻得打哆嗦,最后实在没处去,她看着他冻得发紫的耳朵,鬼使神差地往炕里挪了挪:“上来挤挤吧。”雨声砸在屋顶的“哗啦啦”声盖过了心跳,宋卫国的体温透过粗布褂子传过来,烫得她整个人都僵着,那是她嫁过来两年,第一次没把他推下地铺。
后来宋卫国还是睡地上,只是偶尔她纳鞋底到深夜,他会默默递杯热水,水温总刚好不烫嘴。她偷偷从卫生所开的避孕药,藏在枕头芯里,可上个月整理床铺时,发现药片受潮黏在了一起——原来有些事,早就在她没留意的时候,偏了方向。
“你呢?”林薇反过来握住楚瑶的手,指尖触到一片冰凉,楚瑶的手心里全是汗。
楚瑶的肩膀突然颤了颤,她把脸埋进枕头,声音闷得发涩:“他喝醉了……”那天宋卫东从镇上赌完回来,满身酒气撞开房门,她把藏在枕头下的剪刀攥得指节发白,可宋卫东抓住她手腕时,力气大得像要捏碎骨头,酒气喷在她脸上,呛得她眼泪直流。“我故意把床单弄脏,故意说身子不舒服,可那天……”话没说完,眼泪就顺着眼角淌进了枕套,把粗布浸得发潮。
两只手在被面下越握越紧。林薇想起楚瑶总在经期把床单洗得特别勤,想起她枕头下那把磨得发亮的剪刀;楚瑶也想起林薇总在宋卫国睡地铺时,悄悄把毯子往他那边挪半寸,想起她藏在枕头芯里的药瓶。原来她们都在同一片屋檐下,守着各自的隐秘,熬着相同的夜。
“你说,我们该怎么办?”楚瑶的指尖轻轻碰了碰自己还平坦的小腹,那里像藏了颗小小的种子,让她既慌又软,眼泪又涌了上来。
林薇望着屋顶漏雨留下的暗痕,黑暗里忽然笑了笑,眼角却沁出湿意:“不管怎样,孩子是无辜的。”这句话像根细针,轻轻挑开了两人心里的结,她们在黑暗中相视而望,没说话,却把彼此的手攥得更紧了。
第二天清晨的小米粥里,赵金凤破天荒地卧了两个荷包蛋。她把碗往楚瑶面前推时,眼神飘了飘,又往林薇那边递了递,最后还是把碗放在两人中间:“你们分着吃,都补补。”转身去灶房洗碗时,林薇看见她偷偷摸了摸自己的腰——那里也曾鼓过十月怀胎的弧度,只是岁月把痕迹磨平了。
宋老实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烟袋锅的火星明灭。宋卫国走过去时,他把烟袋杆往儿子手里塞了塞,压低声音说:“你妈是盼孙子盼疯了,这辈子就遗憾没生个闺女,如今见你们怀了,心就软了。”烟味飘进宋卫国鼻子里,他望着灶房里母亲的背影,忽然红了眼眶。
平静的日子没撑多久,县邮局的绿自行车停在宋家院门口时,全村的人都围了过来。邮递员喊“林薇、楚瑶取成绩单”时,林薇的指尖抖得厉害,拆开信封的瞬间,“全县第三”四个字刺得她眼睛发疼,楚瑶凑过来看,手里的信封“啪嗒”掉在地上——她也考上了,分数过了本科线。
赵金凤的脸瞬间沉了下来,捡起信封揉得皱巴巴的:“怀着孕还上什么学?在家好好待产!难道要把我宋家的种生在外地?”声音喊得响,却没人看见她转身时,往眼角抹了把什么。
宋卫东把烟袋锅往地上磕得“砰砰”响,唾沫星子溅在地上:“我宋卫东的孩子,哪能没娘在身边?你敢去,我就……”话没说完,他看见楚瑶攥着成绩单的指节泛白,像极了那天她攥着剪刀的样子,后半句突然咽了回去。
宋卫国站在院角,没说话,只是看着林薇,眼里的失落像潮水似的漫上来。林薇对上他的眼神,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她知道宋卫国一直偷偷攒钱,说等她考上了,就送她去县城。
转机来得比谁都快。三天后,县教育局的干部踏着积雪走进宋家,灰呢大衣上还沾着雪粒子。“学校说了,”干部推了推黑框眼镜,“你们俩可以保留学籍,先把孩子生下来,明年再入学,学校会给你们留着名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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