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集：太医院初啼
长安城的晨光总带着几分矜持，像蒙在玉盏上的薄纱，要等朱雀大街的第一串驼铃摇过，才肯慢悠悠地洒进坊市。这日的晨光却有些不同，太医院的朱漆大门刚推开一道缝，就被一股带着药香的风撞开——董承攥着那封磨得边角发卷的入院文书，站在阶下时，靴底沾着的朱雀大街的尘土，正簌簌落在青石板上。
他身上的粗布襕衫洗得发白，领口还打着个不显眼的补丁，与门内往来医官们的锦袍玉带比，活像株误闯琼林的野菊。引路的小吏斜睨着他腰间那只半旧的药囊，囊口露出的铜环磨得发亮，忍不住嗤笑一声：“董郎君，可不是谁揣着几本医书，就能在太医院站稳脚跟的。”
董承没接话，只将文书又攥紧了些。纸页间夹着的那片晒干的紫苏叶，是祖父临终前塞给他的。老人枯瘦的手指当时还在颤抖：“阿承，《黄帝内经》讲‘天地之大纪，人神之通应’，太医院是离天最近的地方，也是离人心最远的地方，你要记住……”话没说完，就咽了气。此刻那紫苏叶的纹路透过纸背硌着掌心，像祖父没说完的话，沉甸甸的。
穿过栽满杜仲与枸杞的药园，空气中飘着蜜炙甘草的甜香，混着炮制当归的微苦，倒比他在西市药铺当学徒时闻的气息醇厚百倍。可廊下候着的几个医官看他的眼神，却比腊月的寒风还冷。一个穿绯色官袍的中年男子正背着手训话，声音像淬了冰：“昨日京兆尹家的公子咳嗽，你们开的方子竟用了川贝？可知川贝价抵黄金？寻常药材能应付的，偏要显能耐，当太医院的药材是大风刮来的？”
董承脚步一顿，那男子转过身来，面容清瘦却带着股倨傲，正是文书上写的“医丞王显”。王显的目光扫过董承，像鹰隼打量野兔，最后落在他那只旧药囊上，眉头拧成个疙瘩：“你就是那个从西市来的董承？”
“是。”董承拱手行礼，声音稳得像他切药时的刀工。
“听说你祖父曾在太医院当值？”王显的语气里带着几分玩味，“可惜啊，医者不自医，连自己的喘疾都治不好，倒留个孙儿来这儿混饭吃。”
周围传来低低的窃笑声。董承指尖微颤，却没抬头：“祖父临终前仍在研读《素问》，他说医者的本分是活人，不是争口舌。”
“好大的口气！”王显猛地一拍廊柱，廊下悬挂的药材名录哗啦作响，“进了太医院，就得懂规矩！先去把东厢房的陈年医案整理出来，天黑前若理不完三柜，就卷铺盖回你的西市去！”
东厢房的窗纸破了个洞，风灌进来时，带着股霉味。三排黑漆柜立在阴影里，像三座沉默的山。董承拉开最底层的柜子，一股混合着虫蛀与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摞得齐整的竹简上，蒙着厚厚的灰。他取过布巾，蹲下身细细擦拭，竹片上“贞观三年”的字样渐渐清晰。
第一卷医案记的多是宫廷秘事。某贵嫔“肝郁化火，夜不能寐”，太医们用了“珍珠粉调牛黄”，方子里的药材，够寻常百姓活半年。某郡王“暴饮伤脾”，诊案后附的医嘱是“每日饮牛乳三升，配西域葡萄酿”，字里行间透着奢靡。董承越看心越沉，指尖划过“脉案如常，药石罔效”的批注时，忽然停住——这是去年冬天，那位因“忧思过度”去世的老御史的医案。
他记得那天雪下得很大，老御史的儿子在西市药铺外哭了整整一夜，说父亲临终前还念叨“百姓的田赋减了吗”。可眼前的医案里，太医们的方子换了一帖又一帖，却没一句提及“解其忧思”。董承将竹简放回原处时，指腹被竹刺扎了下，渗出血珠，滴在“心病”二字上，像朵绽开的红梅。
日头偏西时，第三柜医案刚理到一半。王显踱进来，踢了踢墙角的废纸：“看来西市来的就是不行，这点活都干不完。”董承没说话，只把刚整理好的一卷递过去。王显扫了眼，忽然冷笑：“这些陈年旧案有什么看头？不过是些权贵的富贵病罢了。”
“可医案里说，有三位大人都是‘心病难医’。”董承抬头，目光撞进王显眼里，“《灵枢》言‘悲哀忧愁则心动，心动则五脏六腑皆摇’，难道太医院的规矩里，不算‘心病’？”
王显脸色一沉，伸手就想掀翻案几，却被门外传来的声音打断：“王医丞这是在为难新人？”
董承回头，见个穿藏青襕衫的老者站在门口，须发皆白，手里拄着根枣木拐杖，杖头雕着个小小的药臼。王显的气焰顿时矮了半截，讪讪道：“苏院判，属下只是让他熟悉公务。”
被称作苏院判的老者没理他，径直走到董承面前，目光落在那卷医案上：“你看出了什么？”
“晚辈愚钝，”董承斟酌着开口，“只觉得医者不仅要调气血，更要安心神。可这些医案里，多是对症施药，少见开解心结之语。”
苏老者捻着胡须笑了，拐杖在地上轻轻一顿：“《黄帝内经》有云‘上工治未病’，这‘未病’里，就藏着人心的祸患。王医丞，让他留下吧，明日起，跟着我抄方。”
王显虽不情愿，也只能应下。待他走后，苏老者从袖中取出个布包，递给董承：“你祖父的东西，他临终前托我转交。”
布包里是本线装的《金刚经》，纸页泛黄，边角处写满了批注。董承翻开第一页，祖父苍劲的字迹映入眼帘：“医人者，先需渡己，渡己者，当明‘无我’。”他正看得发怔，苏老者已走出厢房，只留下句随风飘来的话：“太医院的墙，困住的不只是药材，还有人心啊……”
暮色漫进厢房时，董承将《金刚经》揣进怀里，与那片紫苏叶贴在一起。窗外的药香不知何时变得清冽起来，他望着三柜尚未整理完的医案，忽然明白祖父没说完的话——这长安城里，最该治的病，或许不是贵人们的头痛脑热，而是那藏在朱门深处的“心病”。
可他一个来自西市的寒门医官，又能做些什么呢？董承摩挲着《金刚经》上“应无所住”四个字，窗外的月光正透过破洞，在医案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像条看不见的路。
太医院的第一夜，注定无眠。董承不知道，三日后西市那场突如其来的痘疹，会让他在生死之间，找到那条路的方向。
太医院的水有多深？董承能否立足？且看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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