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儿本性不坏,是被独眼拖累了。”她总这样安慰自己,可昨夜强平来哭诉,说段纯的家人已被满门抄斩,连三岁的孩童都没放过。她知道,儿子心里的那道疤,早已而是蔓延到五脏六腑的毒。
太极殿里的歌舞正酣,苻生搂着新封的昭仪在酒池边嬉笑。梁皇后坐在他身旁,凤冠上的明珠随着他的动作摇晃,她的父亲是姑臧大族梁氏的族长,三个月前才把她送入东宫。她看着丈夫用金樽喂昭仪喝酒,独眼里的痴迷让她脊背发凉,入宫前夜,父亲叮嘱她:“记住,永远别让陛下想起自己的眼睛。”
“皇后怎么不喝?”苻生忽然转头,酒气喷在她脸上。梁氏忙端起酒杯:“臣妾不胜酒力。”他忽然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听说你父亲说朕不配当皇帝?”梁氏吓得脸色惨白,拼命摇头:“陛下明鉴,家父绝无此言!”
殿内的丝竹声戛然而止。苻生盯着她颤抖的睫毛,忽然笑了:“逗你玩呢。”他松开手,将一杯酒泼在地上。“朕知道,满朝文武都觉得朕是个独眼怪物,不配坐这龙椅。可你们忘了,‘三羊五眼’的谶语是先帝认定的,天意谁敢违?”
这话像是说给梁氏听,又像是说给满殿的人听。强太后看着儿子扭曲的侧脸,忽然想起他十岁那年,太医说他左眼虽瞎,右眼却比常人明亮数倍,能夜视。当时苻健还高兴地说:“我儿是天生的将才。”可谁能想到,这只夜视的眼,专看人间惨状。
寿光元年的上元节,长安城的灯会比往年冷清了许多。苻生在端门设宴,给两个弟弟苻黄眉、苻坚饯行,一个要去镇守薄坂,一个出镇陕城,都是扼守关隘的要地。
“兄弟此去薄坂,要多杀晋军。”苻生给苻黄眉斟酒,独眼里映着对方紧绷的脸。苻黄眉是庶出,向来对这位独眼兄长又怕又敬,忙举杯:“臣弟定不负陛下所托。”坐在对面的堂弟苻坚却显得从容,他刚满十六岁,眉眼间已有了日后雄主的轮廓。
宴席散时,苻黄眉、苻坚跪拜辞行。苻生忽然伸手扶起苻坚,独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六弟聪明,要记得,关隘守得住,咱家的龙椅才坐得稳。”苻坚叩首:“臣弟谨记陛下教诲。”
送别的队伍出了安远门,苻生站在城楼上,手里把玩着那把陨铁如意。赵韶在身后低声道:“陛下,二王已过渭水了。”他忽然转身,如意狠狠砸在城砖上:“派人盯着,看他们有没有和晋军私通。”赵韶忙应着,心里却打鼓,谁都知道,苻黄眉在枋头之战中立过大功,怎么会通敌?
从安远门回宫的路,要经过西市。苻生的马队踏过青石板路,惊得商贩们慌忙收摊。他骑的“踏雪”是匹西域良马,额头上有块月牙形的白毛,像极了他眼上的疤——这是他特意选的,觉得只有这样的烈马才配得上自己。
刚过十字街,马队忽然停了下来。苻生正想着回宫要让御膳房做“炮烙羊”,那是他新创的菜式,把活羊绑在铁板上,下面用火烤,听着羊的惨叫饮酒,觉得格外助兴。此时被打断,顿时怒喝:“谁挡道?”
侍卫长慌忙回话:“陛下,是个妇人跪在路中央。”苻生勒住马缰,“踏雪”人立而起。他眯起独眼细看,那妇人穿着粗麻布的孝服,跪在冰冷的地上,背影单薄得像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
“你是何人?”他的声音裹着寒气,刮得妇人瑟缩了一下。她慢慢抬起头,露出一张布满泪痕的脸,颧骨上还有冻疮的红痕:“妾......妾是强怀的妻子,王氏。”强怀是太后的远房侄子,上个月在洛涧和晋军作战时中箭,马踏而死,尸首都没找全。
“强怀?”他忽然笑了:“那个被晋军射穿喉咙的蠢货?”王氏的身体猛地一颤,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夫君……夫君是为大秦战死的……”说到这里,她忽然膝行几步,朝着马首磕了个响头:“陛下新登大位,大赦天下,还望陛下看在夫君忠烈的份上,给小儿封个微末官职,让他能继承父业……”
“封官?”他冷笑一声,从背上摘下弓。那是张桑木弓,是父亲苻健年轻时用的,他特意留着,觉得比宫里的牛角弓顺手。“你可知,强怀作战不力,按律该抄家?朕没治他的罪,已是天恩浩荡。”王氏还在哭求,说儿子才十二岁,却能拉开三石弓,将来定能像父亲一样为国效力。
“聒噪。”苻生吐出两个字,搭箭上弦。侍卫们吓得屏住呼吸,谁都知道陛下箭术精准,百步穿杨不在话下。王氏还在低头磕头,额头上渗出血来,混着泪水在冻得发红的脸上流淌。
弓弦嗡鸣的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王氏忽然抬起头,似乎想说什么,可箭已经到了,那支雕翎箭从她的左颈穿入,右颈穿出,带着血珠钉在身后的槐树上。她的身体晃了晃,然后像断了线的木偶,重重倒在地上。
“踏雪”被血腥味刺激,不安地刨着蹄子。苻生看着地上抽搐的妇人,想起去年在军营,一个小兵笑他独眼,被他一箭射穿嘴巴,当时的血也是这样红。王氏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手指还在微微动弹,像是想抓住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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