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李腾睡得极不踏实。镇政府角落那间狭小的单身宿舍,墙壁斑驳,仅有一床、一桌、一椅,空气中弥漫着经年不散的潮湿霉味。山里的夜,寂静得可怕,不同于城市的喧嚣,这是一种吞噬一切的、厚重的静默,只有窗外不知名的虫鸣,时断时续,更添几分孤寂。硬板床硌得他浑身酸痛,白天的颠簸、初来乍到的茫然、以及对未来的种种不确定,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海中旋转,直到后半夜,他才在极度疲惫中昏沉睡去。第二天清晨,他是被高亢的公鸡打鸣声和院子里隐约的扫地声惊醒的。一看手表,才六点多。窗外,天色已经大亮,青林镇在薄薄的晨雾中苏醒过来。 他迅速起床,用房间里那个印着红双喜字的搪瓷脸盆,去院子尽头的水龙头下接了半盆冰冷的山泉水。刺骨的凉水扑在脸上,让他瞬间清醒了许多。他仔细地穿上那件最好的白衬衫,尽管它经过一路颠簸和昨夜的闷热,已经显得有些皱褶,但这是他维持内心秩序和体面的最后象征。
七点半刚过,他深吸一口气,再次走进了那栋略显阴沉的办公楼,推开了党政办公室的门。 办公室里,王守礼主任已经端坐在他的位置上,正就着晨光,翻阅着昨天那份文件,眉头微蹙,似乎还在思考着什么难题。张小斌也到了,正拿着一个大号搪瓷缸,小口小口地喝着热水,脸上还带着惺忪的睡意。“王主任早,张干事早。”李腾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精神饱满。 王守礼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算是回应,目光又落回了文件上。张小斌则放下茶缸,露出一丝带着倦意的笑容:“早啊,李腾。睡得习惯吗?这山里晚上静得吓人,我刚来的时候,好几晚都睡不着。” “还行,就是有点……不太适应。”李腾实话实说,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桌面上,昨天擦拭过的痕迹还在,但一夜之间,仿佛又落上了一层看不见的灰尘。 “慢慢就习惯了。”张小斌打了个哈欠,“咱们这儿,别的没有,就是安静。” 王守礼这时终于放下了文件,目光转向李腾,语气平淡地开口:“李腾啊,既然来了,就要尽快熟悉工作。党政办是镇里的枢纽,上传下达,事务杂,要求细,不能出岔子。” “是,王主任,我一定尽快学习。”李腾端正了坐姿。 “嗯。”王守礼沉吟了一下,似乎在思考该从哪里开始。他的目光在办公室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墙角那个铁皮暖水瓶和窗台上放着的几个印有“为人民服务”字样的白色搪瓷杯上。 “这样吧,”他指了指暖水瓶和茶杯,“办公室的卫生,打开水,给领导沏茶,这些日常杂事,以后就由你负责。小事见精神,细节看态度。” 李腾的心猛地往下一沉。擦桌子、扫地、打开水、沏茶……
这就是他一个大学毕业生,寒窗苦读四年后,被分配来的“首要任务”?一股混合着屈辱和失落的情绪瞬间涌上心头,让他脸颊有些发烫。但他看到王守礼那平静无波、仿佛在安排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的眼神,又看到张小斌一副“果然如此”的了然表情,他把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好的,主任。”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 他站起身,先去拿起墙角的扫帚和簸箕,开始清扫办公室地面。灰尘在从窗户透进来的光柱中飞舞。扫完地,他又拿起抹布,将自己和张小斌的桌子重新擦了一遍,最后才去擦王守礼的桌子。王守礼在他擦拭时,只是稍稍挪开了文件,并未抬头。
做完这些,他提起那个竹壳暖水瓶,走出办公室,去院子另一头的锅炉房打开水。锅炉房热气蒸腾,负责烧水的老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示意他自己接水。沉重的暖水瓶装满水后,提回来颇为费力,热水晃荡,差点烫到他的腿。 当他气喘吁吁地将暖水瓶放回墙角时,王守礼又开口了,依旧没有抬头:“李腾,桌上有几份县里刚发下来的通知,你去看看,然后用复写纸和钢笔,照着格式,誊写十份。字要工整,不能有涂改。写完交给小张,他知道怎么分发。” 李腾走到王守礼指的那张堆放公文的桌子前,拿起那几份油印的通知。是关于夏季防汛工作和计划生育宣传月的例行文件。他注意到旁边放着一摞劣质的黄色草稿纸,一盒蓝色的复写纸,还有几支蘸水笔和一瓶英雄牌蓝黑墨水。 誊写……用复写纸一次最多能印出三四份清晰的文件,要十份,就意味着同样的内容至少要写三遍,还不能有任何错误。这对于用惯了方便书写的圆珠笔、只在考试时才极度谨慎的李腾来说,无疑是一项枯燥且压力巨大的任务。 他拉过一张凳子,在公文桌旁坐下,铺开纸张,小心翼翼地夹好复写纸,拿起蘸水笔。笔尖接触粗糙的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他必须控制好蘸墨的量,多了会洇成墨团,少了字迹会断续不清。而且用力要均匀,否则后面的几份就会模糊难辨。 “那个‘汛’字,注意写法,不要写错了。”王守礼的声音冷不丁地传来,吓了李腾一跳。他赶紧检查自己刚刚写下的字。 “还有,抬头‘青林镇人民政府文件’这几个字,要用宋体,显得庄重。”王守礼补充了一句,目光依然没有离开他手中的文件。 李腾感到后背开始冒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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