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未如此深刻地感受到,写字的背后,竟然有这么多看不见的规矩和压力。这不仅仅是文字抄录,更像是一种仪式,一种对某种既定秩序和权威的遵从练习。 他屏息凝神,一笔一划,如同小学生描红一般,开始了他的第一次“文书”工作。办公室里异常安静,只有王守礼偶尔翻动文件的窸窣声、张小斌整理资料的碰撞声,以及李腾笔下那小心翼翼的沙沙声。 时间在笔尖缓慢流淌。写到第二遍时,他的手腕已经开始发酸。一个不小心,笔尖在纸上顿了一下,留下一个稍大的墨点。他心里一紧,抬头看了一眼王守礼,见对方并未注意,才悄悄松了口气,但内心的挫败感又增添了一分。这点小瑕疵,在这份要求“不能有涂改”的文件上,显得格外刺眼。 “怎么?出错了?”张小斌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探头看了一眼,“没事,刚开始都这样。王主任要求严,慢慢就习惯了。你看我这里,”他指了指自己桌上那些表格,“数据对不上,村长联系不上,这才叫头疼。” 张小斌的抱怨,带着一种同病相怜的意味,让李腾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他低声问:“张干事,这些通知,都要这样手抄吗?没有……打字机?” “打字机?”张小斌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咱们整个镇政府,就一台老掉牙的‘飞鸽’牌打字机,在机要室,宝贝得很,等它打出来,黄花菜都凉了。大部分文件,都得靠咱们这双手。”他拍了拍李腾的肩膀,“革命工作,一双手足矣。” 李腾默然。他想起大学时,系里已经有了一台电脑,虽然罕见,但总归是见识过了现代化的办公设备。而这里,仿佛还停留在半个世纪以前。
快到中午时,李腾终于誊写完了十份通知,检查无误后,交给了张小斌。张小斌粗略翻了翻,点点头:“还行,字不错,比我的狗爬体强多了。下午我跑一趟,送到各办公室和主要镇直单位。”李腾揉了揉发酸的手腕,看着张小斌将那些通知叠好,心里没有任何完成任务的喜悦,只有一种深深的疲惫和虚无感。 中午吃饭的钟声敲响了。是挂在院子里一棵老榆树上的半截铁轨,被炊事员用铁棍敲响,声音沉闷而悠长。 “走,吃饭去。”张小斌招呼道。
镇政府食堂就在院子东头的一排平房里。空间不大,摆着七八张油腻的方桌,长条凳。此刻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大多是一些和李腾父亲年纪相仿的干部,穿着朴素,面色黝黑,大声谈论着工作或者家长里短。空气中弥漫着大锅菜特有的味道。 李腾跟着张小斌,拿着自己的铝制饭盒,排队打饭。今天的菜是南瓜汤和炒豆角,主食是糙米饭。打饭的炊事员是个胖胖的大婶,看到李腾这个生面孔,舀菜时,似乎不经意地,给他的豆角里多加了半勺带着油花的汤汁。 就是这半勺多出来的汤汁,引起了一点小小的波澜。旁边一个穿着旧军装、嗓门洪亮的中年干部看见了,半开玩笑地大声说:“刘婶,这可不对啊,看见新来的大学生,就偏心眼?我们这些老家伙,就没这个待遇喽!” 周围几个干部也跟着哄笑起来,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李腾和他那明显多了一点油水的饭盒上。 李腾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端着饭盒的手有些不知所措。那多出来的半勺菜,此刻仿佛有千斤重,烫得他拿不住。 张小斌赶紧拉了他一下,低声说:“别理他们,老油子,就爱开玩笑。”然后对着那个穿军装的干部笑道:“钱镇长,您还缺这一口菜?要不我这份给您?” 被称作钱镇长的汉子哈哈一笑,摆了摆手:“开个玩笑嘛,小张你还当真了。大学生是宝贝,应该照顾,应该的!”话虽如此,但那笑声和眼神,却让李腾感到一种莫名的压力和孤立。 他低着头,跟着张小斌找了个角落坐下,默默地吃着这顿食不知味的午饭。食堂里的喧闹,仿佛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他真切地体会到,在这个看似平静朴实的乡镇大院里,任何一个微小的细节,都可能被放大,成为别人观察、评判甚至调侃的素材。他不仅要适应工作的枯燥,更要学习应对这种复杂微妙的人际环境。 午饭后,有一段短暂的休息时间。张小斌回宿舍午睡去了。李腾毫无睡意,一个人走出镇政府大院,在门口那棵大苦楝树下茫然地站着。
这时,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带着温和的笑意:“小李同志,吃饭还习惯吧?” 李腾回头,看见一位头发花白、身材清瘦、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的老者,正笑眯眯地看着他。老者面容慈祥,眼神却透着一股历经世事的通透与温和。李腾认出,这是昨天王主任简单介绍过的,即将退休的老科员周大海。 “周……周老师。”李腾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下意识用了敬语。 周大海摆摆手,走到他身边,和他一起看着寂静的街道:“叫我老周就行。刚来,不太适应吧?” 李腾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没有掩饰自己的情绪:“有点……感觉,不知道从哪里开始。” 周大海摸出烟袋,慢悠悠地装上烟丝,却没有点燃,只是放在鼻子下闻了闻,目光望着远处的山峦,缓缓说道:“不急,慢慢来。在乡镇工作啊,记住三句话:眼要亮,手要勤,嘴要严。” 他顿了顿,看着李腾,眼神意味深长:“眼要亮,是要你看得清事情,分得清人;手要勤,不是光指干活卖力气,更要紧的是脑子勤,多学,多问,多琢磨;至于嘴要严……”他轻轻笑了笑,“该说的,想好了再说。不该说的,烂在肚子里。这里啊,有时候一句话,就能掀起你想象不到的风浪。”
山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周大海这看似随意的几句提点,却像一阵清凉的风,吹散了李腾心头的一些迷雾,也让他对这个看似平静的院子,有了更深的警惕。 他看着周大海那双布满老茧、指甲缝里还带着些许泥土痕迹的手,忽然意识到,这位即将退休的老同志,其貌不扬,肚子里恐怕装着不止一部青林镇的“活历史”和“生存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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