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又指着远处隐约可见的屋舍:“再说这家家户户,人畜混居,猪圈鸡圈都在院子里,那个味道,那个苍蝇,是打扫一下就能没得的?光喊我们搞卫生,镇里能不能拨点款,帮我们把村路硬化一下?或者统一规划一下,把养殖区和人住的地方分开?光动嘴皮子,谁不会嘛!”
老犟叔这时也插话了,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口音,李腾勉强能听懂:“就是!地里的苞谷正要追肥,秧田里的草还没薅完,壮劳力都忙得脚底板朝天,哪个有闲工夫组织人去扫大街?就算组织起来了,工分怎么算?谁出这个钱?难道让我们村干部自己掏腰包?”
一连串具体而尖锐的现实问题,如同一个个沉重的包袱,压向李腾。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在学校学到的那些理论、政策条文,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无法回答路怎么修,也无法解决劳动力不足和资金短缺的问题。他这才深切地体会到,上午王守礼主任所说的“村里的难处”究竟意味着什么。这不仅仅是态度问题,更是资源、条件和传统生产生活方式交织而成的结构性困境。
他看着王富贵那张被晒得黝黑、写满疲惫和不耐烦的脸,看着老犟叔那漠然中带着固执的神情,忽然意识到,自己之前那种认为“通知到位即可”的想法是多么幼稚。在基层,政策和现实之间,横亘着一条巨大的鸿沟,需要的是理解、沟通、协调,乃至妥协,而不仅仅是简单的行政命令。
他沉默了片刻,没有再重复那些空洞的大道理,而是换了一种方式,语气更加缓和:“王村长,老犟叔,你们的困难,我听到了,也……能理解一些。路的问题,养殖的问题,确实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的。不过这次检查,县里是统一行动,别的村肯定也在准备。如果我们石鼓村搞得特别差,被通报批评,面子上也不好看,可能还会影响村里以后争取别的项目,是不是?”
他观察着王富贵的表情,见对方虽然没有点头,但扇扇子的动作慢了下来,似乎在听,便继续说道:“您看这样行不行?我们不求面面俱到,能不能先集中力量,把村部周围、还有主路两边比较显眼地方的垃圾、柴草堆清理一下?至少让检查的队伍过来,第一眼看上去,不像那么回事。劳动力的问题,是不是可以动员在家的妇女、老人,稍微搞一下?就当是忙里偷闲,活动活动筋骨。”
他没有提出不切实际的要求,而是给出了一个看似可以操作的、最低限度的建议。这是一种妥协,也是一种务实。
王富贵盯着李腾看了一会儿,似乎没料到这个“小年轻”没有跟他硬碰硬地讲大道理,反而说出了几句还算“接地气”的话。他脸上的烦躁之色稍减,蒲扇在胸前缓缓摇动。
“唉……”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像是把胸中的郁结都吐了出来,“小李同志,不是我们不听镇上的招呼,实在是……难啊。”他的语气软化了一些,“你说的,也不是不行。主路两边,还有村口那块大石头旁边,堆的烂柴火和垃圾确实有点不像话。清理一下,也行。”
老犟叔也嘟囔了一句:“妇女老人……能顶啥用哦。”
但气氛显然比刚才缓和了不少。王富贵站起身,走到门口,朝外面喊了一嗓子:“二娃!去,敲钟,叫在家的,能动弹的,都到村口集合,带上家伙事,打扫卫生!”
外面有人应了一声。
王富贵转回身,对李腾说:“行了,小李同志,你的话带到了,我们也开始动了。你回去跟王主任说,我们石鼓村尽量不给他丢脸。不过这也就是应付检查,长远看,不解决根本问题,啥用没有。”
李腾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连忙站起身:“谢谢王村长支持!我回去一定把村里的实际困难向领导反映。”
目的达到,李腾不便久留,便起身告辞。王富贵这次把他送到了门口,态度比之前客气了不少。
推着自行车走出石鼓村,回望那片在夕阳余晖中更显破旧的村落,以及村口那些正在慢吞吞集合、拿着各式简陋工具的妇女和老人,李腾的心情复杂难言。他没有感受到多少完成任务的成功喜悦,反而充满了沉重的思考。
他亲眼看到了政策在最终端的执行是如何的艰难和打折,看到了基层干部夹在上级压力和群众现实之间的两难处境,也更深刻地理解了王守礼主任那种看似刻板、实则蕴含着对基层深刻体察的办事风格。
这一次独自下村的经历,像一把粗糙的锉刀,磨掉了他身上不少不切实际的幻想和书生气,让他对“何以为官”这四个字,有了更为具体,也更为沉重的初步认知。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谈何容易?它需要的,不仅仅是热情和笔杆子,更是深入泥土的理解、面对复杂现实的智慧,以及一种在理想与妥协之间寻找平衡的、近乎煎熬的耐心。
他蹬上自行车,朝着来路返回。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崎岖的黄土路上。前方的路,依然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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