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已过,日头明晃晃地映在窗纸上,可陆寒星面前那叠宣纸,依然没能留下一张“合格”的。
整整一个上午,他与手中这管陌生的毛笔、与纸上游走的墨痕、与那些繁复的古字搏斗,结果却是一场彻底的溃败。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大小不一,像一群被惊散的、腿脚不齐的蚂蚁在纸上乱爬。秦瑜手中的戒尺,便是最严苛的判官:字的结构稍微松散一点,重心不稳,便是一记冷硬的轻敲;某个字的笔画写得太轻飘或太臃肿,不合法度,那戒尺的阴影便再次落下;最要命的是,他常因不熟悉繁体写法而漏掉某个细微的笔画——这更是绝不容许的“大错”。
他知道自己写得糟。可他没办法啊!
这软趴趴的毛笔,跟他以前用过的任何笔都截然不同。在乡下,他捡块尖石头能在泥地上划拉,后来上学,用的是最便宜的铅笔头,写出来的字硬朗,甚至能戳破薄纸。到了海城读书,他精打细算,平时只用最省油、写起来滑溜的廉价圆珠笔,只有到了至关重要的考试,才舍得掏出那支稍微好一点的黑色水性笔。那些硬质的笔尖,是他熟悉的、能够控制的工具。
可毛笔呢?笔头是一撮柔软的动物毫毛,蘸了墨,仿佛有了自己瘫软的意志。他光是学习如何正确握住这管细竹竿,让手指各司其职,就耗费了整整两天,手腕和指尖到现在还残留着那种刻意僵持的酸痛。下笔时,力道轻了,墨色淡如烟,笔画虚浮;力道稍重,墨团便瞬间裂开,毁掉整个字的结构。提、按、转、折……每一个动作都陌生而艰难,与他过去十几年形成的、近乎本能的书写习惯激烈冲突。
好难啊! 他在心底无声地呐喊,一股混合着疲惫、委屈和茫然的酸涩涌上鼻腔。陆寒星啊陆寒星,你什么时候才能过上点正常人的日子啊!
这念头一起,连日来的憋闷便如潮水般涌来。何止是写字?就连吃饭,都成了另一种酷刑。
到了饭点,他必须规规矩矩坐在指定的位置,背脊挺直如常。筷子怎么拿,手指放在什么位置,夹菜时幅度多大,碗要怎么端,咀嚼时不能发出声音,甚至连眼神都不能乱瞟……那个一身茉莉冷香的秦瑜,会像幽灵一样出现在他身侧,用那没有温度的声音,一板一眼地纠正他每一个“不雅”的动作。他的吃相,曾被秦世襄当着全桌人的面,毫不掩饰地皱眉,那种无声的鄙夷,比直接责骂更让人难堪。
吃也吃不好饭!哎!还得板着我!吃饭都堪比受刑!
哪里来的这么多规矩?! 他在心里愤怒又无力地吼道。这些精致到繁琐、严格到刻板的礼仪,将他生活中最后一点本能的自在都剥夺殆尽。
就在这时,秦瑜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他翻腾的思绪,也掐灭了他对午饭的最后一丝期盼:
“再写不合格,就没有午饭吃。”
声音平直,没有起伏,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客观事实。她站在那里,白色的旗袍纤尘不染,茉莉花的刺绣恬淡清雅,可那双眼睛里,却只有审视与规则,找不到半分属于堂姐的温情,甚至没有普通“老师”该有的严厉中的一丝关切。她纯粹是一个规则的执行者,精密,冰冷。
“啊?!”
陆寒星下意识地轻轻叫出了声,随即立刻咬住嘴唇,把后面的哀嚎咽了回去。他抬头看向秦瑜,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瞬间袭来的恐慌。一个上午的体力与精神消耗早已让他饥肠辘辘,那点对食物的渴望,是支撑他继续坐在这里的最后动力之一。
饭又没得吃…… 绝望感沉甸甸地压下来。哎!到哪都饿肚子!
在乡下,日子苦,但饿了总能想办法找点东西填肚子,野果、烤红薯,哪怕是一碗清水泡饭。在这里,锦衣玉食近在眼前,规矩却成了比锁链更坚固的牢笼,连获取最基本的食物,都成了需要完美表现才能换取的“奖赏”。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的手,和纸上那些不堪入目的字迹。饥饿感开始清晰地从胃部蔓延开来,与身体的僵硬、手腕的酸痛、以及对古文的恐惧交织在一起,变成一种更为庞大而具体的痛苦。他别无选择,只能重新攥紧那管可恨的毛笔,蘸上已经开始发稠的墨,对着那本厚重的《秦氏家规》,继续这场似乎永远看不到尽头的、与自己和与规矩的绝望搏斗。而这次,失败的代价,是实实在在的、令人心慌的饥肠辘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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