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关的军器坊,像个闷在铁罐子里的大蒸笼。汗味、铁锈味、劣质炭火味,还有一股子皮子受热发馊的怪味,混在一起,直往人脑门里钻。几十号赤着膀子的军匠,叮叮当当敲打着烧红的铁条,火星子溅在汗津津的皮围裙上,嗤嗤作响。可那动静听着热闹,仔细一瞧,不少人眼皮耷拉着,手里的锤子落下去都带着股子懒筋,敲三下歇两下。墙角堆着的半成品城防弩部件,才稀稀拉拉十几套,离着萧屹将军红着眼珠子吼出来的“三天内补齐五十具”的死命令,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他娘的!都属王八的?没吃饭还是骨头里灌了铅?”萧屹一脚踹翻了个空木桶,桶身哐当滚出去老远,吓得几个年轻匠户手一抖,铁锤差点砸脚面上。他指着角落里一个头发花白、脊背佝偻得像张旧弓的老匠头,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方脸上:“孙安!你是匠头!你给老子说!这活儿还能不能干?关外狄戎的狼崽子可不会等你慢悠悠敲铁花!”
老匠头孙安慢吞吞放下手里磨了一半的弩机卡榫,抬起那张沟壑纵横、被炉火熏得黑红的脸。浑浊的眼睛没什么神采,像蒙了层灰。“萧将军,”他嗓子哑得像砂纸磨铁,“不是老汉和兄弟们不卖力气。是这‘破山弩’……它就不是人干的活儿。”他拿起旁边一个刚淬过火、还带着蓝汪汪颜色的弩臂部件,手指在上面几处复杂的榫卯和加强筋上点了点,“您瞅瞅,这拐弯抹角的地方,得用小凿子一点一点抠,抠深了,弩臂一受力就裂,抠浅了,卡榫挂不住弦!一个部件,没小半天功夫出不来,还得是手艺顶好的老师傅。您要的五十具?就是把我们这几十号人全熬成灯油,三天也抠不出二十套合格的部件来!”
旁边一个脸上带着烫疤的壮实匠户忍不住插嘴,声音带着怨气:“就是!这他娘是前朝工部那些坐书房的老爷们闭着眼画的图!光图好看,不管死活!咱们累死累活,一天下来,口粮还不够塞牙缝,家里婆娘娃儿饿得嗷嗷叫!谁还有心气儿跟这破玩意儿较劲?”这话像火星子掉进了干草堆,作坊里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附和声和咳嗽声,敲打声更稀拉了。匠户们世代被钉死在这贱籍上,像牛马一样劳作,累死累活也换不来温饱,甚至累死爹娘留下孤儿,那股子深埋的绝望和麻木,比炉火更灼人,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也压在萧屹的神经上。
萧屹额头青筋突突直跳,拳头捏得咯咯响,却哑火了。他能砍狄戎的脑袋,却劈不开这死结。军匠的苦,他不是不知道。可关外的闷雷声一天比一天近,没有弩,拿什么守这该死的关?他烦躁地抓了把头发,一扭头,看见赵宸不知何时站在了作坊门口。玄色的袍子与这烟熏火燎的工坊格格不入,脸色依旧苍白,像蒙着一层洗不掉的寒霜,只有那双深潭似的眼睛,静静扫过一片狼藉的作坊、堆积的部件、匠户们麻木或怨愤的脸,最后落在那张被油污和汗水浸透、钉在木架上的“破山弩”原设计图上。
赵宸没说话,径直走了过去。他伸出右手,指尖拂过图纸上那些繁复到令人眼晕的线条。那只手,昨夜在鬼眼湖强行驾驭冰剑后,皮肤下的青灰色似乎更深了,指关节僵硬得像冻硬的树枝。当指尖划过图纸上一处极其别扭的、需要多重弯折的加强筋结构时,几不可察地微微顿了一下。随即,他左手从袖中摸出一小截烧黑的炭条——不知何时准备的。炭条落在图纸边缘的空白处,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作坊里死寂一片。连咳嗽声都停了。所有匠户,包括孙安,都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位传闻中比关外风雪还冷的“活阎王”殿下。他要干什么?画符镇邪吗?
炭条在赵宸手中移动得飞快,却异常稳定。他没有涂改原图,只是在旁边空白处,用极简练、甚至有些粗犷的线条,勾勒出新的结构。原本需要精雕细琢的复杂榫卯,被他几笔改成了更直接、更粗壮的插销式连接;那几处拐死弯、逼死人的加强筋,被拉直、简化,用更厚实的单层锻打铁板替代,只在关键受力点增加了两块三角形的衬铁;弩臂的弧度也做了细微调整,更符合木材本身的天然曲度,减少了强行弯折带来的内应力。他甚至把弩机上一个需要三四个小零件组合的触发装置,简化成了两个大部件,用一根粗壮的钢销贯穿。
沙沙沙……炭条摩擦纸张的声音成了作坊里唯一的声响。赵宸画得极专注,仿佛周遭的炉火、汗臭、怨气都不存在。只有萧屹注意到,殿下握炭条的手指,在画到需要精细控制的长直线时,那僵硬的关节会绷得更紧,手背上凝结的细微霜气似乎又厚了一分。他额角渗出的冷汗,顺着苍白的脸颊滑下,在下颌处凝成一颗小小的冰珠,无声坠落。
不到一炷香。赵宸停手。炭条“啪”一声,被他无意识地按断在图纸上。他后退半步,脸色似乎又白了几分,呼吸带着不易察觉的轻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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