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轱辘碾上冻得开裂的土道,骨头架子都快颠散了。离了乱石滩子官道,风裹着雪粒子往棉布袍子里钻,冷得人牙帮子直打架。前头引路的玄甲卫勒住马,马鼻孔里喷出的白气凝成霜挂在铁面甲上。风打着旋儿卷起地上的枯草烂叶,露出底下一大片冻得青灰色的河面——渭水河汊子到了。
河对岸,京都外郭那片黑压压的巨兽脊背般的城墙影子压在铅灰色的天底下,城墙上头亮着的几点灯笼火,昏黄的光戳不透浓稠的黑暗,倒像是巨兽半睡半醒的冰冷眼珠子。风贴着宽阔的河面刮过来,带着冰碴子和水腥气,灌进脖领子,针扎似的。
河道弯出一大片洄水湾,冰面冻得比别处都厚实。岸边搁着条破旧的乌篷船,半截陷在冻住的淤泥里,乌蓬顶上糊着厚厚的冰壳子,挂着冰溜子,看着就冷。船尾蹲着个船老大,裹着件脏得看不出底色、油光发亮的翻毛老羊皮袄,缩着脖子,两手拢在袖子里揣着,脚边戳着根被冰裹了一层又一层的长篙子。几匹驿马拴在船边枯树桩子上,正有气无力地啃着树皮,咯吱咯吱响。
“都……都稳当点!”冯保那张白里透青的脸从骡车帘子后头钻出来半拉,尖细的嗓音被风扯得变了调,“上……上船!快着些!”他指头哆哆嗦嗦地冲着那乌篷船点。金鳞卫的甲叶子一阵乱响,有人开始骂骂咧咧地跳下冻硬的岸坡往船边凑。
几个玄甲卫默不作声地架起赵宸往船那边送。赵宸身上那件污糟黑皮袄裹得更紧了些,靛蓝冰毒从脖子根那儿直往皮袄领口底下蔓延,那冰壳子上爬满了扭动的细密靛蓝符线,在昏沉的天光下泛着妖诡的微光。人被半抬半拖着,两只脚几乎没沾地,只在雪泥地上留下两道浅痕。风一吹,领口露出来的那点子左脸冻得死白,沾满冰血痂子的嘴角微微翕张着,只有一点极微弱、带着腥气的咝咝声断断续续漏出来,不凑近了根本听不见。
高阳是被两个穿着驿卒破袄子的汉子半扶半抬着弄上船的。厚棉斗篷裹得严严实实,可隔得近了,抬她的人手臂都绷得死紧,显然是隔着厚棉料子都感觉到底下那条腿硬邦邦地僵着。斗篷帽子滑下来点,露出来的那小片额头惨白,隐隐透着层青灰色的死气。
破船不大,呼啦啦一堆人塞进去,拥挤不堪。兵刃、甲胄、还有冻僵的人挤在一块儿,船身被压得往结了冰的淤泥里又陷进去半尺深,冰壳子碎裂的吱嘎声直刺耳根子。船身猛地晃荡了一下,撞破了几根冻在船帮边的烂冰坨子。船上被挤在边角的一个金鳞卫骂了句娘,脚下冰滑,身子一歪,手里拎着的牛皮水囊“噗通”一声掉进了河里砸开的冰窟窿里,溅起一片冰凉的水花。
“诶唷喂——!”蹲在船尾的船老大被这动静吓得一哆嗦,像是刚从打盹里惊醒,一骨碌爬起来,赶紧抓起那根冻得结实的长篙子,往船头硬邦邦的冻泥地里狠命一戳。破船吃不住力,发出刺耳的呻吟。船老大脸上皱纹刀刻似的,满是冻裂的口子和黑泥,两只昏黄的眼珠子扫了一眼船上挤得跟沙丁鱼罐头似的人群,尤其是瞅见冯保那身紫貂斗篷,浑浊的眼神里掠过一丝木然的愁苦。他没再吭声,只默默调转船头,用冻得通红的、布满老茧的手紧紧攥住长篙,另一只手笨拙地抓起块脏兮兮的破抹布,开始擦拭乌篷破洞口那圈被冻住的污冰碴子。篙子点开旁边冻得略薄些的冰层,碎冰碴子碰撞着发出哗啦哗啦的清响。
船慢悠悠往河心荡去。四周被冰封的河面死寂无声,只有篙尖破冰和碎冰擦过船底的沙沙声,听得人心头发毛。天空浓得化不开的铅灰色压着河面,对岸黑黢黢的城墙影子越来越近,昏黄的灯笼光像鬼火在风里晃荡。
就在这冰水死寂、让人喘不过气的当口。
那一直沉默撑篙的船老大,喉咙里忽地滚出一阵低沉沙哑的调子,像是从冻僵的胸腔深处硬扯出来的。起头还有点生涩,慢慢就顺了,带着渭水岸边苦寒之地特有的苍凉与土腥气:
“嘿呦——呦嘿——”
沙哑的调门一开,在空旷冰河上颤悠悠地荡开。
风像是停了一瞬,只剩这粗粝的老嗓门,混着篙尖搅动的碎冰响声。
“阎王爷……哎嗨……走过了阴阳道呦……”
船老大弓着背,像是把全身的力气都压在了那根冻硬的篙杆子上,一下一下戳着冰冷的河面。声音不高,甚至有些走调,却硬是穿透了冰冷的风雪和凝滞的空气,砸在船上每个人的耳朵里:
“踩过万人的尸骨桥呦……”
“黑甲破了……冰河开呀……”
“血把那……那白水染红喽……”
“冻住的骨头做了……船桥哟……”
词儿混在调子里,断断续续,却字字砸得人心窝子发沉。
“北狄的狗崽……魂飞散呀……”
“阎王爷的剑……冰寒光……”
“斩得那……那狼群没处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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