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此一摔,原本那点虚假的客套和拘谨反而被摔没了。黄李氏手脚麻利地将散架的椅子零件收拾到墙角,又小心翼翼地将另一把看起来相对最稳妥的椅子挪过来,再三确认无误后,才请李贤坐下。这一次,李贤坐下时,动作明显谨慎了许多,先用手试了试重心,才缓缓坐实。
黄惜才则坐在他对面,依旧是满面羞愧,搓着手,不知该说什么好。
小小的堂屋内陷入一种微妙的沉默,只有里屋偶尔传来黄菡极轻微的、压抑不住的好奇动静。
最终还是李贤打破了沉默,他的目光再次扫过这陋室,最后落在墙角那排书上,语气真诚地问道:“方才听先生言道,曾中过秀才,又做过县衙吏员。观先生谈吐学问,绝非寻常腐儒。不知先生何以…何以困顿至此?若蒙不弃,晚辈愿闻其详。”他的目光清澈,带着一种真正的探询意味,而非高高在上的怜悯或猎奇。
黄惜才闻言,浑身一震,抬起头,对上李贤的目光。在那双深邃而平和的眼睛里,他看不到丝毫的鄙夷或虚伪,只有一种平等的、愿意倾听的诚恳。积压了半生的委屈、愤懑、不甘和酸楚,在这一刻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他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贫寒之家的酸腐味,却也让他的胸膛略微挺起了一些。他浑浊的眼中泛起一丝泪光,声音变得低沉而沙哑,开始缓缓讲述自己的故事。
从年少时如何聪慧,如何被家族寄予厚望,如何寒窗苦读一举考中秀才的风光;到后来如何屡试不第,一次次名落孙山的挫败与煎熬;再到为了生计,不得不放下读书人的清高,进入县衙做一名小吏,却因不肯同流合污,不懂逢迎巴结,而备受排挤打压,最终不得不辞官归家的屈辱;以及归家后,父母相继病逝,家道迅速中落,为了养活妻儿,不得不变卖田产书籍,最后只剩这祖传的破屋和几本舍不得卖掉的残书…他如何尝试过耕种,却不善农事;尝试过教书,却无人问津;最终,只能靠着肚里这点不合时宜的学问,在市井之中,靠说着这些惊世骇俗、随时可能招来祸端的“歪理”来换取几枚铜钱,苟延残喘…
他的叙述时而激动,时而低沉,时而充满怀恋,时而溢满痛苦。他没有刻意渲染,只是平实地道来,却字字血泪,充满了细节:比如他如何熬夜为人抄书写信换取微薄报酬,手指如何被冻裂;妻子如何偷偷典当嫁妆最后一只银镯子为他抓药;儿子黄菡如何因营养不良而体弱多病…这些细节勾勒出的,是一幅活生生的、被时代和命运碾轧的读书人悲惨图卷。
李贤始终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低垂,看不清眼中情绪。但从他紧绷的下颌线和偶尔微蹙的眉头可以看出,他听得极为专注,且并非无动于衷。
黄李氏早已在一旁偷偷抹泪,却又强忍着不敢哭出声。
当黄惜才讲到今日为何要冒大不韪讲那“神妖论”,说到“若非走投无路,谁愿以此险招博人眼球,不过是想让妻儿晚饭能多一碗薄粥”时,声音已然哽咽。
屋内陷入一片沉重的静默。夕阳透过小窗,将那微弱的光斑投在李贤深色的道袍上,仿佛也沾染了几分悲凉。
良久,李贤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黄惜才洗得发白的衣衫,扫过黄李氏粗糙的双手,扫过这家徒四壁的屋子,最后,他从怀中取出一个沉甸甸的、看起来颇为精致的锦缎钱袋,轻轻放在那摇摇晃晃的八仙桌上。钱袋与桌面接触,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显见分量不轻。
“先生之才,困于蓬蒿;先生之志,屈于米盐。世事如此,令人扼腕。”李贤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这些许银钱,聊表心意,望先生切勿推辞,可暂解燃眉之急,或购些米粮,或为嫂夫人、小公子添件冬衣。”
那袋银钱,对于黄家而言,不啻于天文数字。黄惜才的眼睛瞬间瞪大了,呼吸都急促起来。黄李氏更是死死盯着那钱袋,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喜和渴望,双手紧紧绞着衣角,身体微微前倾,几乎要控制不住扑过去。
然而,黄惜才的目光在那钱袋上停留了只有一瞬。随即,他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移开视线,脸上血色尽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读书人近乎固执的羞耻感。他连连摆手,身体向后缩去,声音因激动而颤抖:“不可!万万不可!李公子!您…您今日替我解围,又肯听我这落魄之人絮叨,已是天大的恩情!小老儿虽贫,却…却也不敢无故受此厚赠!这…这成何体统!断然不可!”
黄李氏在一旁急得直跺脚,暗中使劲掐了黄惜才一把,脸上却还得强笑着对李贤说:“公子您千万别听他瞎说!他…他是欢喜得糊涂了!您这般大恩大德,我们…我们…”她急得语无伦次,既怕丈夫的迂腐触怒了贵人,又实在舍不得那近在眼前的救命钱。
李贤将夫妇二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了然。他并未收回钱袋,也未因黄惜才的拒绝而不悦,只是淡淡道:“先生不必如此。萍水相逢,即是缘分。晚辈家中薄有资财,这些许银两,不过九牛一毛,若能对先生一家有所助益,便是它的造化。若先生觉得受之有愧,便当是晚辈预付的束修,日后若有闲暇,再来听先生讲授经义哲理,如何?”他这话说得极有技巧,既全了对方的面子,又表明了赠与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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