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偏屋。
晴把袖口那抹未褪的乌金粉屑弹进炭盆,火光“噗”地一响。
她想起方才蜂须贺留在虎千代颈侧的吻痕,想起那笺无款无印的左手短书,想起自己亲手埋下的黑百合,更想起儿子身上越来越浓的伽罗香……
“一个《女戒》都没读过的野人,也配缠住我儿子?”她说完放下自三岁就开始读,读了近三十年,纸页泛黄卷边、扉页还留着吉良家朱印的《女戒》,而后她对着炭盆里灰烬低语,“过几日我便以天下最粗的绳子,来绞死你这个毁我儿子的贱妇。”
火星溅起,像极细极黑的百合花瓣……
不多时,门开,几日来越发频繁私会蜂须贺的虎千代,带着一身浓烈的伽罗香余韵和酒气摇晃着走了进来。
晴没抬头,只把刚温好的浓茶往他面前推了推——茶盏是她用了十五年的粗陶碗,边缘还留着当年因为北政所而离开那个人时磕碰的缺口。茶汤表面浮着一层薄霜,像结了层冷硬的壳。
虎千代刚坐下,颈侧的红痕就蹭过衣领,在昏黄的油灯下泛着刺目的淡粉。伽罗香混着酒气扑面而来,压过了屋角黑百合盆栽的清苦,晴指尖捏着的茶筅“咔嗒”撞在碗沿,却没发出第二声。
“这几日,你都和那个…那个用伽罗香的女人聊天?”她声音平淡,用的明国话,原本是想像是问寻常家事那样把儿子和蜂须贺的事说一下,可绕到“蜂须贺”时还是像躲避秽物那样避了过去。
不过她的目光却落在他袖口——那里沾着半片极细的银霜炭灰,是蜂须贺私宅炭盆特有的质地,她当年在伏见城见北政所用过。
晴讨厌蜂须贺的原因,虎千代是知道的。并不单单是内宅女人争风吃醋那么简单。而晴默许自己的孩子能把这里弄成出一股秽多味,也是因为晴读过《黄帝内经》“五畜为益,能补气血”所以从小才让他肉蛋奶不缺。更担着秽多的骂名和正室的嫌弃苟活至今的。
“母亲我知道,是您告诉了父亲《孙子兵法》中,兵强在体,体强在食的道理。”虎千代坐到母亲的背后一边为他揉着肩膀,一边这样低声说道。
晴原本绷紧的肩膀,在指腹按到肩胛缝时,几不可察地松了半分,眯着眼的晴抬手拍了拍儿子的手,低声说:“你少年心性,她也勉强算是个美人吧...现在你们的温情不消你说...我看她这些天也不那么讨厌肉味就能猜到。可你早晚是要娶亲的...到时候她就能毁了你。”
晴看他垂着眼不说话,指节还无意识地抠着榻榻米的木纹——那是他小时候被正则骂了才有的小动作。她笑得有些玩味:“不信?”虎千代指尖顿了顿,没抬头,只把揉肩的力道放轻了些。晴唇角勾起一抹冷涩:“你以为她顾脸面,可她连“正室纡尊和庶子私会”的名声都敢赌,她还怕什么?”
“母亲,”虎千代的声音发涩,抠榻榻米的指尖更用力了些,“我那百人队……上月领铁炮时,奉行所说‘庶子无权调军器’,是她拿着留置状去争的。”
话出口的瞬间,他指尖忽然顿住——暖炉的火光晃进眼里,竟晃出三日前蜂须贺私宅的模样。那天他刚跟奉行所吵完架,带着满肚子火冲进她的屋,她没说半句废话,只把温好的浊酒递到他手里,酒盏沿还沾着点她唇上的淡红。他闷头喝了两口,才发现她正用指腹轻轻蹭他虎口的茧——那是练枪磨出来的硬皮,连母亲都只当“练武人的寻常痕迹”,她却摸得认真,还笑着说:“这些人就是欺软怕硬,你越退,他们越敢踩你。”
他当时还嘴硬:“我才不怕。”
她却突然倾身靠近,伽罗香混着酒气裹住他,连呼吸都变得烫人。她没碰他的唇,只把下巴轻轻搁在他肩窝,声音软得像浸了酒的棉:“你不怕,可我怕。”他刚要问“怕什么”,就听见她贴着他耳尖说:“怕你被人算计,怕你为了点军器跟人拼命,更怕……你出事了,没人再跟我喝这暖炉酒。”
他的心跳当时就乱了——穿来这十五年,除了母亲,没人跟他说过“怕他出事”。不等他回神,她又抬手,指尖划过他颈侧刚被奉行所的人推搡出的红印,语气忽然沉了,是熟女特有的笃定,没半分小姑娘的扭捏:“你要是真跟人争出了血,或是被正则那老东西当弃子,我……”她顿了顿,指尖在他红印上轻轻按了下,像在刻什么记号,“我便卸了这正室的名头,带着你那饿鬼队,往越后跑。反正这乱世,在哪不是活?大不了……”
她抬头看他,眼尾的细纹在暖光里软得勾人,却说了句能让他记一辈子的话:“你想好了吗?真要跟我扯在一起,将来不管是内府追责,还是正则动怒,我都愿与你共死。”
“……她还说,”虎千代的声音忽然轻了,像怕惊醒回忆里的暖,“说我不用总当‘被人拿捏的庶子’。”
晴干脆起身,掰着手指说:“你小时候背《孙子》,不用先生逐句教,倒会把‘兵贵胜不贵久’写成‘快打快收’的纸条贴在枪杆上;练枪时总说‘别用肩推,用腰送’,那些老足轻都觉得邪门——这些不是你‘天生会’,是你心里藏着别人没有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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