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藏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敲击着,发出沉闷的嗒嗒声。直到阿椿说完,满怀期待地看着他,他才扯动嘴角,露出一丝混合着嘲弄和清醒的苦笑。
“婆娘啊婆娘,”他摇着头,声音沙哑,“你把事情想得太轻巧了。”
“柳生?”武藏嗤笑一声,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望向了遥远的、权力漩涡中心的京都,“他如今是羽柴中纳言殿下跟前的小姓头!那是何等身份?天下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有多少人挤破了头想给他当牛做马,替他干那些见不得光的脏活、累活,就为了攀上他这根高枝?”
他转回头,盯着阿椿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
“就算他还是当年那个面皮薄、心肠软的柳生新左卫门,如今他身边,也早就围满了抢着替他‘不要面皮’的人了。 咱们这点陈芝麻烂谷子的‘旧情’,在他眼里,恐怕早就轻飘飘的,连个屁都不如了。”
“咱们现在凑上去,不是去攀高枝,是去自取其辱,是去给那些想巴结他的人,递上一把能往他心窝子里捅的刀!”
话音落下,小屋内一片死寂。只有窗外呼啸而过的寒风,吹得柴扉发出吱呀的轻响,仿佛在应和着武藏这冰冷而残酷的断言。阿椿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最终变得如同窗纸一般苍白。
阿椿张了张嘴,还想再分辩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屋内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豆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在两人脸上投下摇曳不定的阴影。
就在这时,柴扉外传来一阵轻微的拍打声,以及千熊丸带着些许寒气的呼唤:“娘,我洗好了。”
这声音打破了凝固的空气。阿椿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到门口,拉开门。千熊丸端着木盆站在外面,小脸冻得通红,双手也因为浸了冷水而有些发僵。
“快进来,用点热水擦擦。”阿椿侧身让孩子进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转身从灶上温着的小锅里舀出半瓢热水,兑进盆里。
千熊丸听话地蹲在土间,就着温水搓洗冻僵的手。武藏依旧坐在原地,眉头紧锁,似乎在咀嚼着自己刚才那番话带来的沉重,又像是在侧耳倾听着外面的动静。
突然,一阵密集而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夏日骤雨般敲打着町场冰冷的土地,中间还夹杂着铠甲叶片摩擦的“咔嚓”声和金属撞击的轻鸣。这声音来得极快,瞬间打破了黄昏的宁静,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肃杀之气。
武藏瞳孔骤然收缩,几乎是本能地,他像一头被惊动的猎豹般弹身而起,一把抄起靠在墙边的长刀!同时,他另一只手迅捷无比地“噗”一声吹熄了案上的油灯!小屋瞬间陷入黑暗。
“别出声!”他压低声音,对惊惶望过来的阿椿和千熊丸厉声喝道。
黑暗中,三人屏息凝神。武藏悄无声息地挪到唯一的窗户旁,借着窗纸上破洞向外窥视。
只见昏暗的暮色下,一队约莫三十余骑的精锐骑兵,正沿着町场中央的土路疾驰而过。队伍前方,两杆高大的“金瓢箪”马印在寒风中猎猎作响,正是丰臣氏直臣大将的标志!而在这对金瓢箪之后,赫然是一面更加醒目的“二字金旗印”,旗上以浓墨写着两个气势磅礴的大字——“羽柴”!
骑兵们盔甲鲜明,刀枪映着天际最后一丝微光,散发出冷冽的寒意。为首一将,身披华丽的胴丸具足,外罩一件阵羽织,羽织上赫然印着鹰之羽 的纹样!他头戴一顶造型狰狞的黒漆涂牛首形兜,面具下的目光如电,扫过道路两旁低矮的屋舍。
武藏死死盯着那鹰羽纹和牛首兜,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下意识地喃喃低语:“浅野…弹正少弼幸长?他…他不是跟着他老爹浅野长政样,在甲斐府中闭门不出吗?怎么…怎么会打着羽柴中纳言的旗印出现在这里?还是全军装束…这架势,怕是带了不下六千兵马…这是要连夜开赴前线?甲州征伐时,浅野家不是一直紧守门户,未曾表态吗?怎的如今……”
他的低语被一阵更近的脚步声打断。只见队伍后方,一骑轻装骑士快速奔至那牛首兜大将马侧,低声禀报了什么。那大将——浅野幸长微微颔首。
就在这时,另一小队约十人左右的骑马武士,从町场的另一个方向轻驰而来,为首的骑士勒马停在了浅野幸长的队伍旁边。此人未着沉重铠甲,只穿便于行动的肩衣袴,外罩阵羽织,腰佩双刀,身形矫健。虽然光线昏暗,但武藏一眼就认出了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柳生新左卫门!
柳生端坐马上,对着浅野幸长遥遥拱手,声音清朗,在这寂静的黄昏中格外清晰:“浅野大人一路辛苦!殿下已在淀城备下酒食,为大人接风洗尘。”
浅野幸长在牛首兜下微微还礼,声音透过面具显得有些沉闷,却带着武将特有的铿锵之力:“有劳柳生头前引路。幸长奉命而来,不敢耽搁,这便继续赶路,早一刻抵达淀城,早一刻为殿下分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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