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语气转冷，“朕给了他们机会，让他们办事，也看着他们表演。谁忠谁奸，谁实谁虚，朕心里有本账。”
楚言静静听着，知道这是皇帝难得的、近乎倾诉的时刻。她不能插嘴，只能做一个最安静的听众。
“老六这次，差事办得漂亮，也吃了苦头。”玄烨话锋一转，提到胤祚，“朕晋升他，一是该赏，二也是将他放在明处。朕将他抬得高些，那些暗地里的心思，反而要掂量掂量。他如今伤好了大半，朕打算过些时日，让他去兵部观政，历练历练。总在南熏殿养着，也不是事。”
楚言心头一紧。
兵部……那是掌管全国武官选用、兵籍、军械、军令之所在，事务繁剧，关系重大。让胤祚去那里，是重用，也是将他置于更复杂的权力网络中。
“臣妾替胤祚谢皇上隆恩。”她只能如此说。
玄烨摆摆手，目光重新落回她脸上，冷硬的线条柔和了些：“不说这些了。带你出来，是想让你松快松快。整日困在宫里，对着那些账册人事，久了，人也僵了。”他忽然笑了笑，“朕记得，你似乎提过，江南风景甚好，与北方大不相同？”
楚言心中一动，点头道：“是，臣妾听闻江南水乡，小桥流水，烟雨楼台，四季景致各异，文人墨客多有趣咏。”
“朕登基以来，屡次南巡，视察河工，观风问俗，每次都来去匆匆，未能细细领略。”玄烨眼中闪过一抹神往，随即定定看着楚言，“明年，若朝中无大变故，朕打算再次南巡。这次，想走得从容些。你……可愿与朕同往？”
楚言蓦然抬眸，对上玄烨诚挚而隐含期待的目光。
南巡？与他同往江南？这不仅仅是游山玩水，这几乎是比晋封皇贵妃更明确的信号——皇帝愿意在最重要的政务行程中，让她以伴侣而非仅仅是妃嫔的身份随行，这是一种极致的信任与荣宠，也意味着他将她视为可以分享部分治国视野的、特殊的存在。
她心潮微涌，起身在微微摇晃的舟中福了一福：“皇上厚爱，臣妾……铭感五内。若能随侍皇上南巡，见识江南风物，体察民情，是臣妾莫大的福分。”
“好。”玄烨伸手扶住她，握了握她的手，掌心温暖，“那便说定了。明年春日，待朝中诸事安排妥当，朕便带你南下。去看看西湖烟雨，听听秦淮笙歌，尝尝地道的淮扬菜。”他语气轻松，仿佛只是规划一次寻常的远足，“宫里的事，届时可让可靠之人暂代。你也正好，彻底松泛些日子。”
夕阳的余晖将湖面染成一片金红，小舟缓缓靠岸。
玄烨先一步下船，转身向她伸出手。
楚言将手放入他掌心，借力踏上坚实的土地。那一握温暖而有力，仿佛驱散了秋日傍晚的微寒，也让她心中那根紧绷许久的弦，彻底松弛下来。
回程的马车上，两人并肩而坐，听着车轮轧过石板路的辘辘声。
玄烨闭目养神，楚言则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渐渐笼上暮色的园林景致，心中一片温软平静。
暂时抛开紫禁城的森严与纷扰，在这片天地间，他只是带妻子出游散心的丈夫，许诺着明年共游江南的约定。而她也暂时忘却了皇贵妃的职责与沉重，只做一个被丈夫呵护、期待着远方的女子。
这片刻的宁静与温情，如同荒漠甘泉，足以慰藉未来漫长岁月里可能遇到的更多风霜。她知道，回到宫中，一切依旧，甚至可能因为皇帝这份明显的偏爱而招致更多目光与暗箭。
但此刻，她只想珍藏这份秋日午后，稻香舟影里的许诺。
马车驶入宫门，熟悉的红墙黄瓦再次映入眼帘，那片刻逃离的尘嚣，又重新笼罩下来。
但楚言的心境，已与出行前不同。
她轻轻抚了抚袖中，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湖畔微风与夕阳的温度，以及一个关于明年江南的、明亮的约定。
这约定，像一颗小小的火种，埋在了她心底，也照亮了前方依旧莫测的宫阙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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畅春园归来后，日子仿佛被重新上紧了发条，按着既定的宫廷节奏，平稳又暗藏机锋地向前行去。
那份秋日午后泛舟许诺的温情，被楚言妥帖地收藏在心底，如同寒夜行路时怀揣的一粒火种，暖着自己，却不轻易示人。
她依旧是那个沉稳持重、处事公允的摄六宫事皇贵妃，永寿宫的晨昏定省、宫务处置，一丝不乱。
玄烨的承诺很快开始兑现。
秋意渐深时，一道旨意颁下，命伤愈的胤祚，赴兵部“观政学习”，并“协同办理部分日常事务”。
旨意措辞寻常，但明眼人都能看出其中分量。
“观政”是皇子历练的常例，但“协同办理事务”，则意味着实打实的参与和权责。
兵部乃六部中枢之一，掌武选、军籍、军械、驿传诸要务，尤其在陕西案后，整顿全国军务的背景下，其位置更显敏感重要。
胤祚接旨后，在南熏殿静静待了三日，将太医最后的调养方子用完，又仔细研读了近年来兵部相关的邸报、条陈，以及玄烨曾批示过的几份重要奏折，心中对可能面对的局势有了初步轮廓。
三日后，他换上皇子常服，只带了两个贴身太监，低调地前往兵部衙门。
兵部尚书及一众侍郎、郎中早已得了消息，在衙门口恭迎。态度恭敬中带着审视，客气里藏着疏离。
六阿哥，身份特殊，圣眷正浓，但毕竟年轻，又刚从一场血腥大案中脱身，是来镀金，还是真要做事？
是皇上平衡朝局的棋子，还是另有深意？
人人心中都有一本账。
胤祚神态温和，举止有度，对众人的礼数周全回应，却并无过多寒暄。
他直接言明，奉旨观政学习，一切按部中规矩来，望诸位大人不吝指教。
随后便真的一头扎进了堆积如山的档案文牍之中，从最基础的武官选授流程、各地营伍兵额册籍看起，遇到不解之处，便虚心向负责的郎官请教，态度恳切，毫无皇子骄矜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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