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笔铺的木门上挂着块褪色的木牌，写着“胡记”二字，笔锋瘦硬，像支没蘸墨的狼毫。胡老爹正坐在门槛上，手里捏着支断了尖的毛笔，阳光透过他花白的头发，在笔杆上投下细碎的影子。
“胡伯，张秀才的那支‘紫毫’修好了没？”门口探进个脑袋，是镇上私塾的王先生，手里还拎着个纸包，“他今儿要写祠堂的匾额，急着用呢。”
胡老爹抬眼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朵菊花：“早等着了。”他转身从柜台下摸出支笔，笔杆是湘妃竹的，竹纹像眼泪似的淌着，笔尖却簇新，紫黑色的毫毛直挺挺的，像刚从紫貂尾巴上剪下来的。
王先生接过笔，在指尖捻了捻：“啧啧，这手艺，也就您能把断笔修成新的。上回我那支狼毫，被学生掰折了尖，您愣是找了三根细如发丝的兔毫接上，写起小楷来比原来还顺溜。”
“得顺着毛的性子来。”胡老爹从抽屉里拿出个铁皮盒，里面码着长短不一的毫毛，白的是羊毫，黑的是狼毫，紫的是紫毫，还有几根泛着银光的，“这是雪鼬的尾尖，找了三年才攒够一撮，接张秀才那笔正合适。”他捏起根雪鼬毫，对着光看，毫尖的细绒在阳光下像撒了层金粉。
王先生打开纸包，里面是块刚出炉的桂花糕：“师母蒸的，说谢您总帮私塾修笔。”他忽然指着墙上挂着的支旧笔，“那支笔杆裂了的，您还留着？”
墙上挂着的笔杆是紫檀木的，中间有道歪歪扭扭的裂痕，像道旧伤疤。胡老爹看了眼，眼神软下来：“那是我爹年轻时给举人老爷修的笔，当年笔杆摔裂了，他用铜丝缠了三圈，举人老爷写《乡试朱卷》时就用的它。”他取下旧笔，笔杆上的铜丝已经发绿，却把裂痕勒得紧紧的，“笔跟人一样，有性子，你得懂它疼在哪，才知道咋让它舒服。”
正说着，个半大孩子冲进来，举着支没毛的笔杆哭：“胡爷爷，我的‘小狼毫’掉井里了，捞上来就这样了……”那笔杆是孩子用压岁钱买的，塑料的，上面印着只小熊，笔毛早就泡烂了。
胡老爹蹲下来，摸了摸孩子的头：“别哭，爷爷给你换身‘新毛’。”他从铁皮盒底层翻出些短狼毫，又找了段红绸线，“咱们给小熊换身红毛，像不像戏台上的红鬃烈马？”
孩子的哭声停了，看着胡老爹用红绸线把狼毫绑在塑料杆上，笔锋慢慢成形，红鬃烈马似的翘着。“能写‘人之初’了不？”
“能，比原来还能写。”胡老爹把修好的笔递给他，“不过得记着，笔得天天用，不然毛会打瞌睡的。”
孩子攥着笔跑出去时，王先生忽然说：“您这铺子，比镇西头的文具店热闹多了。他们卖新笔，您修旧笔，可学生们宁愿多走二里地来您这儿，说您修的笔‘认手’。”
“笔认手，得修笔的人先认笔。”胡老爹给张秀才的笔缠上红绳，“就像那支裂杆笔，我爹缠铜丝时，每圈都对着木纹转，笔杆就不较劲了，写起来自然顺。”他把笔递给王先生，“您让张秀才试试，保准写‘德’字时，那一竖能比原来长三分。”
王先生刚走，胡老爹就拿起那支旧紫檀笔，往砚台里蘸了点清水，在废纸上画了个圈。圈画得并不圆，却像片云，边缘带着毛茸茸的毛边。他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光——当年他爹就是这样教他的，修笔不是把断的接起来，是让笔重新活过来，带着修笔人的心思，接着写下去。
暮色漫进铺子时，墙上的旧笔在油灯下晃着影子，像在跟满柜的新笔说悄悄话。胡老爹数着铁皮盒里的毫毛，忽然想起今早去后山，看见只掉了根尾羽的山雀，正歪着头看他——明天得去捡那根羽毛，说不定能给孩子的“红鬃马”添根飘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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