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路被晨露浸得发亮，巷尾的“老胡记”染坊已经升起了晾布架。竹竿上挂满了刚染好的蓝布，风一吹，像一片涌动的海，蓝得发沉，又透着股清亮，把半个巷子都染成了靛青色。
胡老爹正蹲在门口的石臼旁，手里攥着根木杵，一下下捶打着靛蓝泥。石臼里的泥浆泛着暗蓝的光，混着草木灰水的涩味，在晨光里蒸腾起细碎的雾。“这靛泥得捶透了，不然染出来的布发花。”他头也不抬地对蹲在旁边的少年说，木杵撞击石臼的“咚咚”声，像在给巷子敲着晨钟。
少年叫小满，是胡老爹的徒弟，刚学染布三个月。他手里捏着块刚晾干的样布，布角还沾着点未洗净的靛蓝，蓝得不均匀，像被雨打湿的天空。“师傅，为啥这布边缘总比中间浅？”他把样布凑到胡老爹眼前，指尖点着发浅的边角，“明明浸的时间一样啊。”
胡老爹直起身，捶打的动作缓了缓，额角的汗珠滚进花白的胡须里。他接过样布，对着光看了看，指腹蹭过布面：“你看这布纹，边缘的纱线稀，吸色快，但也容易脱。浸的时候得用竹夹子把边角夹紧，让它跟中间的布面贴实了，色才能吃匀。”他放下样布，从墙角拖出个半埋在土里的陶缸，掀开厚重的木盖，一股带着铁锈味的凉意扑面而来——缸里泡着十几匹白布，靛蓝的水液里浮着层细密的泡沫，像凝固的星空。“这缸靛水是上月泡的，今儿正好能用，你再试试。”
小满蹲在缸边，看着布在靛水里慢慢变深，从米白到浅蓝，再到像夜空一样的深蓝。他想起刚来时，总把靛水溅得满身都是，胡老爹的蓝布衫上也常常沾着靛泥，却从没骂过他一句，只是默默把染坏的布裁成小块，做成装靛泥的布袋。
“师傅，”小满忽然想起什么，“前儿张掌柜来取布，说想要种‘月白’的蓝，不是咱们常染的‘鸦青’，也不是‘天蓝’，是那种……像月亮刚升起来时，天上淡淡的蓝。”他边说边比划，指尖在空中画了个朦胧的圆。
胡老爹捶打的动作停了，眼睛眯了眯，像是在脑海里调着颜色。“那得减靛量，加三分石灰水，还要在染缸里过三遍就捞出来，不能像‘鸦青’那样浸到透。”他起身往缸里撒了把石灰，水面立刻泛起细密的涟漪，“月白是娇气色，急不得。第一遍染浅蓝，晾透了；第二遍染时加半瓢清水，色就匀了；第三遍只过一下，像给布蒙层纱，那月亮的清辉就出来了。”
正说着，染坊的木门被推开，进来个背着竹篓的姑娘，是镇上绣坊的阿巧。她把篓子里的丝线往桌上一放，眼睛亮闪闪地盯着晾布架：“胡老爹，新染的‘雨过天青’到了没？李小姐订的嫁衣要用这布做衬里呢，说要配她的银线绣的云纹。”
“早晾着呢。”胡老爹往晾布架那边扬了扬下巴，“最东边那匹，昨儿傍晚染的，晾了一宿，色刚定住。”
阿巧踮脚望去，那匹布果然蓝得特别——不像“鸦青”那样沉郁，也不像“天蓝”那样透亮，倒像雨后初晴时，天边还没散尽的云气，蓝里透着点淡淡的青，摸上去比普通蓝布更软和。“真好，”她伸手轻轻抚过布面，“李小姐说，这布得配胡老爹染的色才安心，别家染坊总染不出这股清润劲儿。”
胡老爹没接话，只是拿起木杵继续捶打靛泥，石臼里的“咚咚”声又均匀地响起来。小满看着师傅的背影，忽然明白为啥镇上的人都说“老胡记”的蓝是活的——它能跟着天光变，跟着时节变，跟着人心变。就像此刻晾布架上的蓝布，被风一吹，光影流动间，竟真的看出了几分“雨过天青”的意境，蓝得有呼吸，有温度。
日头慢慢爬高，染坊里的靛香越来越浓。小满把浸好的布捞出来，拧干时，水珠滴在青石板上，晕开一个个浅蓝的圆，像谁在地上盖了串印章。他忽然觉得，这染布的日子，就像缸里的靛水，看着沉静，实则每一刻都在悄悄变深、变醇，把时光也染成了安稳的蓝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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