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嬷嬷最终还是被守祠堂的老仆发现并驱赶了出去，离开时那惊恐又担忧的眼神，像针一样扎在陆铮心上。
祠堂厚重的门再次合拢，将那一点点微弱的温暖和人间气息彻底隔绝在外。
黑暗、冰冷、死寂重新将他吞没。
膝盖的疼痛已经从尖锐的刺痛转变为一种深入骨髓的、沉重而持续的钝痛，仿佛两块膝盖骨正在被身下的青石板一点点碾碎。
寒气无孔不入，穿透单薄的衣裙，吸走他体内最后一丝热气，让他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牙关磕碰的细微声响在寂静的祠堂里显得格外清晰。
胃里的那点热粥早已消耗殆尽，饥饿感重新袭来，带来阵阵虚弱的眩晕。
但这些肉体上的痛苦，此刻似乎都变成了遥远的背景音。
他的脑海里，反复回荡着柳嬷嬷的话。
八岁的原主，因为打碎一方砚台，在此跪到险些丧命。
原主的生母，因为一句劝诫，被当众羞辱，郁郁而终。
而他自己，今日，因为一句“大实话”，被亲生父亲如同丢弃垃圾般扔在这里，冠以“失心疯”、“丢尽脸面”的罪名。
凭什么？！
老子说的哪一句不是事实？
那个姓张的猪头难道不是心怀不轨？
沈茂难道不是把我当货物看待？
凭什么他们可以肆无忌惮，而我连说句真话都要受罚？
愤怒的岩浆在他胸腔里奔腾、咆哮，几乎要冲破这具脆弱身体的束缚！
他恨不得跳起来，砸了这满堂虚伪的牌位！
恨不得冲到沈茂面前，指着他的鼻子，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这操蛋的世道！
操！操！操！ 沈茂你个老王八蛋！
眼瞎心盲的蠢货！
还有那个张猪头！看你妈看！
再看老子把你眼珠子抠出来！
王氏！沈月柔！你们两个毒妇！给老子等着！
这狗屁侯府！狗屁祠堂！狗屁规矩！都他妈给老子去死！
属于“陆铮”的、最原始最粗野的怒骂在他心中疯狂地翻涌、撞击，每一个字都充满了暴戾和不甘。
他甚至能想象出自己一拳砸在沈茂那张肥腻脸上的触感，能听到骨头碎裂的畅快声音。
然而——
现实是，他只能跪在这里。
一动不动。
像一尊被钉死在耻辱柱上的雕像。
巨大的、无力的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次次淹没那愤怒的火焰，让他窒息。
他甚至连改变一下跪姿都做不到！
祠堂外有守夜的老仆，任何一点异常的声响都可能引来更严厉的斥责和惩罚。
他只能维持着最标准、最卑微的跪姿，用这具正在承受痛苦的身体，向那看不见摸不着却无处不在的“父权”表示屈服。
他的愤怒，他的咆哮，他的不甘……
所有这一切，都被死死地锁在这具纤细的、无法反抗的身体里，无法宣泄出一丝一毫。
这种极致的内外反差，几乎要将他逼疯！
他猛地抬起头，赤红的眼睛死死盯住供桌上最高处那块、代表着沈氏一族最高权威的牌位。
烟雾缭绕中，那牌位上的字迹模糊不清，却散发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威严。
就是你们……就是这些东西…… 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就是这些死人的规矩，压得活人喘不过气！
他想起前世，虽然也有诸多不如意，但他至少可以骂，可以反抗，可以选择远离。法律或许不完美，但至少在一定程度上保护了他作为“人”的基本权利和尊严。
而在这里……
在这里，父亲就是法。
在这里，性别就是原罪。
在这里，反抗的代价，轻则禁足罚跪，重则家庙甚至……死亡。
柳嬷嬷颤抖的声音言犹在耳：“……差点就没挺过来……”
“……先夫人回去后哭了许久，身子也是从那以后越发不好了……”
这不是威胁，这是血淋淋的前车之鉴。
一股冰冷的恐惧，终于穿透了愤怒的壁垒，丝丝缕缕地渗入他的心脏。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他现在所拥有的“侯府嫡女”身份，并非护身符，而是一道更加精致的枷锁。
他所反抗的，不是一个具体的沈茂，而是沈茂所代表的、被整个社会体系所支撑的、运行了千年的规则。
个人的力量，在这庞大的规则机器面前，渺小得如同螳臂当车。
难道……只能忍？
像原主那样，把所有的痛苦和不甘埋在心里，最后变成诗稿上几滴无声的泪？
或者像她的母亲那样，在压抑和屈辱中默默凋零？
不！老子不甘心！
可是，不甘心，又能如何？
剧烈的心理挣扎消耗着他本就不多的体力。
寒冷和疼痛变得更加难以忍受。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他身体晃了晃，差点栽倒在地，连忙用手撑住冰冷的地面，才勉强稳住。
指尖触及青石板上的刻痕——
那是经年累月，无数个在此罚跪的沈家子弟留下的绝望抓挠或无意识的划痕。
仿佛有无数个冰冷的、充满怨愤的灵魂，通过这冰冷的触感，与他产生了链接。
他不是一个人跪在这里。
他是跪在了一片由无数先辈的屈辱和血泪浸透的土地上。
愤怒渐渐燃尽，剩下的是一种近乎绝望的疲惫和茫然。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回去的路似乎渺茫无望。 留下的路又如此艰难窒息。
他缓缓地垂下头，额头抵在冰冷刺骨的地面上，蜷缩起身体，像一个被全世界遗弃的孩子。
无声的泪水再次滑落，很快变得汹涌，却依旧没有发出任何呜咽。只有肩膀极其轻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泄露着此刻内心的崩溃。
他在心里，对着那片冰冷的黑暗，对着那些沉默的牌位，发出最后一句无声的、夹杂着血泪的质问：
到底要怎样……你们才满意……
祠堂内，长明灯的火苗猛地跳跃了一下，映照着他苍白如纸、泪痕交错的脸，和那双曾经桀骜不驯、此刻却盛满了巨大痛苦与迷茫的眼睛。
夜，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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