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金桂的甜香浮动在“蕙质堂”的院落里。
这日并非授课之时，堂内却比往常更为热闹。
来自江南苏家的几位女眷，由苏文瑾夫人领着，正由沈清辞和严女官陪着参观。
苏夫人年约三旬，眉目婉约，举止间却自有商贾之家主母的干练。
她细细看过工坊内井然有序的织机，翻阅过那本装帧朴素的《织造辑要》，又在藏书阁停留许久，目光掠过那些标注着算学、杂记、甚至农桑水利的书册，眼中讶异之色越来越浓。
“早闻王妃娘娘此处不同凡响，今日一见，方知传言尚不及万一。”
苏夫人叹道，语气里带着真诚的敬佩，“不独授艺，更重明理开智。这般气象，莫说女子学堂，便是许多男子书院，也未必能有。”
她顿了顿，看向沈清辞，神色恳切：“不瞒王妃，我苏家女儿，虽不愁吃穿，却也只能困于后宅，学些管家女红，眼界终究有限。妾身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可否让家中两个小女，日后也送来‘蕙质堂’熏陶些时日？不拘学些什么，只盼她们能如周小姐、崔姑娘这般，见识一番天地广阔。”
沈清辞微笑颔首：“苏夫人客气了。‘蕙质堂’门户大开，令嫒若来，必竭诚相待。”她深知，苏家此举，不仅是认可，更是一种风向。连江南织造巨头都愿将女儿送来，其意义非同小可。
送走苏家女眷，沈清辞回到书房，却见周静婉等在那里，面上带着几分罕见的激动。
“先生，”她如今私下里仍习惯用旧称，递上一封书信，“您看，是父亲来的信。”
沈清辞展开信笺，快速浏览一遍，眼中也闪过一丝讶异。
信是周静婉的父亲，那位一向看重门第规矩的礼部侍郎周大人写来的。
信中并未多言朝局，只细细问及女儿在“蕙质堂”的日常，末了，竟提到他翻阅了周静婉带回家的一些笔记和《辑要》草稿，言道“女子能通实务，明事理，亦不失为家门之幸”，甚至隐约提及，或许可在族学中，也为女子增设些许实用之学。
这看似只是家书中的寻常话语，但出自周侍郎之口，其背后态度的松动，不言而喻。
“父亲他……从前总觉得女子无才便是德。”周静婉声音微颤，带着难以置信的欣喜，“如今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沈清辞将信递还给她，温和道：“因为静婉你用自身的改变，让他看到了另一种可能。这比任何说教都更有力量。”
周静婉用力点头，眼中光彩流转。她如今协助管理“蕙质堂”事务，接触的人与事愈发广阔，昔日被禁锢的灵性与才华得以舒展，整个人如同被细心擦拭的明珠，渐渐散发出温润而自信的光芒。
几日后的一个下午，沈清辞正在核对“助学励行基金”首批受助者的名单，门外传来秀珠带着笑意的声音：“东家，您快来看看谁回来了！”
沈清辞走出房门，只见庭院中立着一个身着靛蓝布裙、身形利落的年轻妇人，正拉着阿阮的手说话，见她出来，立刻转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春妮给东家请安！”
沈清辞愣了片刻，才认出这是两年前离开“蕙质堂”，回乡嫁人的那个手脚最麻利、也最有主见的织女春妮。
那时的春妮，虽技艺出众，眉宇间却总带着几分对未来的惶惑。
“快起来，”沈清辞上前扶起她，打量着她红润的面色和明亮的眼神，笑道，“如今该称呼你一声王娘子了？在婆家一切可好？”
春妮站起身，笑容爽朗：“劳东家惦记，都好！婆家是老实本分的庄户人家，相公人也厚道。我靠着在堂里学的手艺，在镇上开了间小小的绣坊，带着几个姐妹接些活计，日子过得去。”
她说着，从随身携带的包袱里取出几块绣工精致的帕子，“这是我自个儿琢磨的新样子，绣着玩的，东家您瞧瞧？”
沈清辞接过，只见那帕子上的缠枝花纹，既保留了传统韵味，又添了几分乡野的活泼生气，针脚细密匀净，可见下了苦功。
她由衷赞道：“很好，比当年在堂里时，又进益了。”
春妮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随即正色道：“东家，我这次回来，一是看看堂里的姐妹们，二来，也是想问问，咱们堂里刊印的那《辑要》，可能卖我几本？我们那镇上，也有几个手巧的姑娘想学，我想着，若能照着这书教她们，岂不比我自己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强？”
沈清辞心中一动，看着春妮眼中那簇熟悉的光芒——那是渴望将自身所学传递下去的光。
她仿佛看到了一条条细小的溪流，正从“蕙质堂”这片湖泊出发，蜿蜒流向更广阔的天地。
“自然可以。”她温声道，“不仅卖你，日后你若能教出徒弟，她们的作品，只要质量过关，‘金缕记’也可以考虑收购。”
春妮喜出望外，连声道谢。
望着春妮离去时轻快的背影，沈清辞站在廊下，秋阳暖融融地照在身上。
她想起怯生生的小草，想起沉稳干练的周静婉，想起埋首书卷的崔文茵，想起自立门户的春妮，还有工坊里那些眼神日益坚定的女工……
她们如同无数颗被春风催发的种子，散落在不同的土壤里，或许渺小，却都在努力地向上生长。
影响力，并非总是显赫的权势与轰鸣的宣言。
更多时候，它如同这秋日里无声弥漫的桂香，存在于每一个悄然改变的命运里，存在于每一颗被点亮的心房中，存在于一条条开始流淌的、名为“可能”的溪流里。
它们终将汇聚成海，势不可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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