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天圣年间的暮春,江南苏州总像是浸在一汪温软的水汽里。平江府的青石板路被昨夜一场绵密的春雨洗得发亮,倒映着两旁白墙黛瓦的飞檐,连空气里都飘着潮湿的花香。城南谢家那方小小的院落里,两株西府海棠开得正酣,重瓣的花瓣白里透粉,被风一吹便簌簌落下,铺在青砖地上,像落了一层轻薄的胭脂雪。
产房的门紧闭着,将里外隔绝成两个世界。谢承业站在廊下,青布长衫的袖口被他攥得发皱,手心沁出的汗濡湿了布料,贴在手腕上凉丝丝的。他今年二十岁,面如冠玉,眉目俊朗,身形尚带着几分少年人的清瘦,眉眼却已透着江南男子少见的英气,只是此刻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里,满是焦灼。
他是谢家第三代独子,家里那间“谢记绸缎铺”开在玄妙观附近,不算什么大生意,却也是祖上传下的基业。铺面不大,前店后坊,靠着谢承业一手好眼力和实在性子,日子过得不富贵,却也踏实安稳。可这份安稳,自从妻子林婉清足月后,便总像是悬在半空里,让他夜里总睡不沉。
产房里不时传出林婉清压抑的痛呼声,像细密的针,一下下扎在谢承业心上。他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廊下的海棠花瓣落了他一肩,他却浑然不觉。旁边守着的老母亲李氏见他这般,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胳膊:“承业,莫急。女人生孩子都是过鬼门关,婉清是个有福气的,定会顺顺当当。”
谢承业喉结动了动,声音有些发紧:“娘,我知道。可我……”他说不下去,只觉得那扇薄薄的木门重逾千斤,他既想冲进去替妻子分担,又怕惊扰了里头的事。
他想起两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暮春,他在玄妙观的庙会遇上了林婉清。她穿着月白色的襦裙,站在一家字画摊前,手里捏着一卷宣纸,鬓边簪着朵新鲜的茉莉,风一吹,那香气就飘进了他心里。后来打听得知她是本地有名的读书人家的女儿,父亲曾做过知县,家里藏书万卷。
他一个绸缎铺的小老板,与她原是云泥之别。可不知怎的,见了那一面,他便总想着她低头看画时,睫毛在眼下投出的那片浅浅的阴影,回眸一笑时眉目传情的娇憨。后来托了媒人去说亲,果然被林家婉拒了——林老爷说,婉清是要嫁入书香门第的,怎好与商贾结亲。
他本已死了心,却没想到半月后,林婉清竟自己寻到了绸缎铺。那天她穿着件湖蓝色的衣裙,站在柜台前,指尖轻轻划过一匹素色杭绸,轻声问:“谢老板,听闻你想娶我?”
谢承业当时正在算账,手里的算盘珠子“啪嗒”掉在地上,脸涨得通红,讷讷说不出话。她却笑了,眼尾微微上挑,像含着江南的春水:“我爹说你是商贩,可我瞧着,你账目清楚,待人实诚,比那些只会读死书的公子哥好。”
就这样,她不顾家人反对,嫁进了谢家这个小小的院落。成婚那日,没有十里红妆,只有他用攒了三年的积蓄买的一匹上好的蜀锦,裁成了嫁衣。她穿着那身红,坐在镜前,由他笨拙地为她簪上一支银步摇,轻声说:“承业,往后有你,我什么都不怕。”
如今想来,那声音还在耳畔,可此刻产房里的痛呼,却让他心如刀绞。他抬手抹了把脸,指尖触到额角的冷汗,正想再问问产房里的动静,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稳婆撩着帘子探出头,脸上带着喜气:“生了!生了!是个大胖小子!哭声亮堂着呢!”
谢承业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腿一软,几乎要跌坐在廊下的石阶上。李氏忙扶住他,喜极而泣:“好,好!老天保佑!”
他定了定神,几乎是踉跄着冲进产房。屋子里还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和艾草的味道,林婉清躺在铺着大红褥子的床上,脸色苍白得像宣纸,嘴唇干裂,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皮肤上。可她看见他进来,却虚弱地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疲惫,却比院外的海棠花还要动人。
“夫君。”她声音轻得像羽毛,怀里抱着个裹在大红襁褓里的小婴儿,那孩子刚刚哭过,此刻正闭着眼,小鼻子一翕一合,脸颊泛着健康的红晕。
谢承业走到床边,蹲下身,握住她放在被子外的手。她的手冰凉,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赶紧用自己的双手裹住,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婉清,辛苦你了。”
他自小不爱哭,挨了父亲的打不哭,生意赔了本也不哭,可此刻看着她苍白的脸,想着她刚才承受的痛苦,眼泪却怎么也忍不住,顺着脸颊滚落,滴在她手背上。
林婉清见他这样,反倒笑了,用另一只没力气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傻样,哭什么。你看,我们的孩子。”她把怀里的婴儿往前递了递,“你抱抱他。”
谢承业吸了吸鼻子,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稳婆在一旁笑着指导:“托着屁股,护着脖子,对,轻着点。”他屏住呼吸,将那小小的身子接过来,只觉得怀里像揣了个暖乎乎的云朵,又软又轻,却重得让他心头发颤——这是他和婉清的孩子,是他们血脉相连的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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