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的黄梅天总是来得猝不及防。前一日还是晴好的日头,第二日一睁眼,窗纸就被外头的雨雾洇成了淡青色,空气里浮着化不开的湿意,连廊下的木柱都渗着细密的水珠。
林婉清坐在窗边的竹椅上,手里捏着半块没绣完的帕子。丝线是上好的苏绣线,艳红的,是阿楠最喜欢的颜色。她本该将这抹红绣成朵盛放的石榴花,针脚却在布面上悬了许久,迟迟落不下去——雨打芭蕉的声音太吵了,吵得她心慌。
窗外的雨帘里,恍惚又晃过那个小小的身影。阿楠刚学会走路时,也是这样的雨天。廊下积着浅浅的水洼,那孩子穿着虎头鞋,摇摇晃晃地扑向她,小胳膊小腿还没长稳,走三步就要打个趔趄。她伸手去接,他却故意往水洼里踩,溅起的泥水沾了满裤脚,自己却咯咯地笑,露出刚长齐的两颗小门牙。
“慢点呀。”她那时总这样笑骂着,把他捞进怀里。孩子身上带着奶味的热气,在她心口熨帖得很,连潮湿的梅雨天都变得清爽起来。
指尖的绣花针忽然扎了手。细小的血珠沁出来,在素白的布面上洇开个小红点。林婉清回过神,将手指含进嘴里,舌尖尝到淡淡的腥甜,眼眶却先热了。
都五年了。阿楠被拐走那天的记忆,像块烧红的烙铁,总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烫得她喘不过气。那是元宵庙会,街面上挤得水泄不通, 阿楠骑坐在谢承业肩膀上,她买了串糖画,正准备拿给阿楠。忽然人群一阵推搡,她在人群中看到她的阿楠正大哭着被一个人抱着跑出人群。等他们拼尽全力从人缝里挤出来,那个扎着总角、穿着枣红色小袄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攒动的人头里。
这些年,谢承业在外头跑商,她守着空落落的院子,日子就像口深井,一眼望不到底。货场的伙计们见了她,总是客客气气地喊“老板娘”,可她知道,他们眼里藏着同情。连巷口卖花的阿婆,每次见她路过,都会多塞把栀子花,叹着气说“谢娘子,你要想开些”。
她想不开。那些零碎的记忆总在夜里钻出来,像碎玻璃碴子,扎得她心口密密麻麻地疼。
阿楠第一次喊“娘”,是在某个冬夜。他发着热,小脸烧得通红,迷迷糊糊地抓着她的衣襟,突然就吐出两个字。她当时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抱着他在屋里转了三圈,连谢承业进来都没察觉。那时候她想,这世上再没有比这两个字更动听的声音了。
还有打雷的夜晚。江南的雷总是又急又响,阿楠每次都吓得缩在被子里发抖。她只好把他搂进自己被窝,拍着他的背哼苏州小调。孩子的呼吸渐渐平稳,小手却总攥着她的衣角,像抓住救命稻草。她能感觉到他睫毛在她颈间轻轻颤动,心里又软又酸。
雨停的时候,日头已经偏西。林婉清把没绣完的帕子收进竹篮,拿起木盆去河边洗衣。青石板路被雨水泡得发滑,她走得很慢,倒影在河面上晃晃悠悠,像个没根的影子。
护城河的水涨了些,岸边的芦苇丛绿得发亮。几个半大的孩子脱了鞋,在浅滩里摸鱼,溅起的水花惊飞了停在芦苇上的蜻蜓。林婉清蹲在石阶上,把衣裳浸入水里,皂角擦在布面上,起了细密的泡沫。
“娘!你看我抓着虾了!”
一个脆生生的童音飘过来。林婉清的手猛地一顿,抬起头。
不远处的柳树下,有个孩子正举着手里的小网兜,兴奋地朝岸上喊。那孩子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褂子,头发乱糟糟的,正背对着她蹲在泥地里玩泥巴。不知是哪个动作牵扯,他忽然侧过脸——眉眼弯弯的样子,像极了阿楠笑起来的模样。
林婉清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她几乎是忘了呼吸,眼睛死死盯着那孩子的侧脸。是他吗?会不会是……她放下木盆,脚步像被什么牵引着,一步步朝那边走。
脚下的泥地湿滑,她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那孩子听见动静,转过头看她,眼里带着怯生生的警惕。
就是这双眼睛。林婉清的喉咙发紧,蹲下身时,膝盖都在打颤。她想笑,嘴角却扯不动;想问,声音像被堵住了。酝酿了许久,才挤出一句极轻的话:“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手里还攥着块泥巴,往后缩了缩,小声说:“我叫狗蛋。”
狗蛋。不是阿楠。林婉清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猛地往下沉。她看着那孩子眼里陌生的怯意,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指甲已经深深掐进了掌心。她站起身,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连木盆都忘了拿,就那么浑浑噩噩地往回走。
河边的风带着水汽,吹在脸上凉飕飕的。她没回头,也没再看那个叫狗蛋的孩子。
走到巷口时,远远看见码头边停着艘熟悉的货船。船帆收着,几个伙计正忙着往岸上搬箱子——是谢承业回来了。
她站在原地,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从跳板上走下来。谢承业比上次走时更黑了些,鬓角沾着风尘,手里提着个沉甸甸的包袱,正跟掌柜的交代着什么。他似乎瘦了,背影在暮色里显得有些单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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