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的王石已经能扛起半袋黄豆了。那天他刚把最后一板豆腐搬进刘家豆腐坊的地窖,刘掌柜就拽着他往堂屋走,粗糙的手掌在他胳膊上硌出几道红痕。灶上的铁锅咕嘟响着,春桃正蹲在灶台前添柴,见他进来,脸腾地红了,手里的柴火都掉在地上。
“石头,跟你说个正经事。”刘掌柜往太师椅上一坐,黄铜烟杆在桌角磕出闷响,“我看你这后生手脚勤快,人也实诚。春桃今年十四,再过两年就能圆房。你要是愿意入赘到刘家,这豆腐坊将来就是你的。”
王石的脸“唰”地白了。入赘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耳朵尖都在发颤。村里的二柱子就是入赘到邻村的,去年他娘去世,连回村奔丧都被岳家指着鼻子骂“忘了本”。他攥着衣角,指节泛白:“刘掌柜,我……我得跟俺爹说。”
“跟他说啥?”刘掌柜把烟杆往嘴里一塞,火星在昏暗中明灭,“你爹那性子,能给你啥?我这儿有现成的营生,有春桃给你暖炕,不比跟着他饿肚子强?”
王石没敢接话,抄起墙角的扁担就往外走。春桃追出来,往他手里塞了块刚出锅的米糕,指尖碰到他的手,像触了电似的缩回去:“石头哥,俺爹是真心的。”他低着头跑,米糕的甜香糊在鼻尖,却没尝出半分滋味。
没等他跨进家门,王老实的旱烟袋就砸了过来,在脚边的黄土里砸出个小坑。“你个小兔崽子!翅膀硬了是不是?”王老实红着眼冲过来,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入赘?你是王家的种,死了也得埋在王家的坟地里!”
李氏在一旁搭腔:“他爹,有话好好说,孩子还小。”
“小?再过两年就能当爹了!”王老实把他往院里的石碾子上一推,王石的膝盖磕在碾盘边缘,疼得他龇牙咧嘴。“刘老抠想占我王家的人?门儿都没有!我把你养大了,能扛事了,他倒想捡现成便宜……”
那天晚饭,王石没敢上桌。他蹲在柴房的草堆上,听见堂屋里王老实跟李氏低声商量。油灯的光晕从门缝里透进来,把两个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两只张牙舞爪的鬼。
“邻村的张老栓托人来说了,”王老实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像冰锥扎进王石耳朵,“他愿意出两担粮食,把石头领过去当儿子。那老东西无儿无女,将来家产都是石头的。”
李氏叹了口气:“可石头才十五……”
“十五咋了?能换两担粮食,够咱撑到秋收了!”王老实提高了嗓门,“总比被刘家拐走强!等过两天就让张老栓来领人,我已经收了他半担定金。”
王石攥着草堆里的麦秸,指缝被扎出细小的血珠。张老栓他见过,五十多岁的人,背驼得像张弓,去年还因为打跑了上门讨饭的乞丐,被官府罚了钱。让他去给那样的人当儿子?还不如死在这柴房里。
他摸向草堆底下的床板,指尖触到一块冰凉的铁。那是一位石匠师傅给他的那把小凿子,本想给春桃刻个木簪子。此刻这凿子在他手里发烫,像揣了团火。
后半夜,院里的狗没了动静。王石估摸着王老实夫妇睡沉了,才摸黑爬起来。柴房的锁是把旧铜锁,锈得厉害。他屏住呼吸,用凿子的尖部一点点撬动锁芯,铁屑簌簌往下掉,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咔哒”一声轻响,锁开了。他推开门,月光像泼下来的水银,把院子照得亮堂堂的。院角的老槐树影影绰绰,枝头的槐花落了一地,踩上去软绵绵的。他没敢回头看正屋的窗,只盯着院门口那道豁口,光着脚踩在凉丝丝的黄土上,像踩在棉花上似的发飘。
出了村,黄土坡在夜色里连绵起伏,真像头趴着的巨兽。风从坡顶滚下来,带着沙砾打在脸上,疼得他直缩脖子。他身上还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破单衣,是李氏前年给他改的,现在短得露着脚踝。可他不敢回去拿棉袄,生怕惊醒了王老实。
往镇外跑的路他熟,平时给豆腐坊送豆子,走的就是这条道。路边的野草刮着他的裤腿,蝈蝈在草窠里叫得欢,他却觉得这熟悉的声音里藏着恶意,好像每片草叶后都藏着要抓他回去的人。
跑到黄河边时,天边已经泛了鱼肚白。码头的木栈桥在晨雾里若隐若现,几艘货船泊在岸边,船帆耷拉着,像累坏了的骆驼。王石扶着栈桥的木桩喘气,肺里像塞了团火,每吸一口气都带着疼。
“让我上去吧!我什么活都能干!”他看见艘挂着“江南”旗号的商船,甲板上堆着小山似的麻袋,赶紧跑过去抓住一个正在解缆绳的船工。那船工穿着粗布短褂,胳膊上全是结实的肌肉,被他拽得一个趔趄。
“滚开!”船工抬脚就踹在他肚子上,王石踉跄着后退几步,摔在沙滩上。沙子灌进他的破单衣,硌得皮肤生疼。“哪来的叫花子?也不看看这船是谁的!”
王石趴在地上,看见船头上刻着个模糊的画像,像是个梳着总角的孩子。他不知道那是谁,只觉得这船能载着他去很远的地方,远到王老实再也找不到。他撑起身子,还想再求,就见个穿着青布长衫的人从船舱里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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