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送壮丁的队伍走进雄州地界时,连押解的官差都忍不住缩紧了脖子。风是从西北戈壁卷过来的,裹着沙砾像无数把小刀子,刮在脸上先是发麻,接着便是火烧火燎的疼。王石抬手抹了把脸,掌心蹭下一层细密的沙粒,混着干裂的皮屑簌簌往下掉。
这已经是他们离开中原的第三十天。从黄河岸边被铁链串着上路时,地里的麦子刚割完,田埂上还留着金黄的麦茬;如今到了这北境,放眼望去只有枯黄的衰草和灰黄的天,连风里都带着股铁锈般的腥气。队伍里有人开始咳嗽,起初是一两声,后来连成了片,咳得撕心裂肺,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王石也觉得喉咙发干,他望着远处地平线上那道灰黑色的轮廓——那是雄州的城墙,像一条趴在荒原上的老狗,沉默地守着这片贫瘠的土地。
进了军营,首先闻到的是马粪、汗臭和霉味混合的气息。土夯的营墙歪歪扭扭,墙角堆着半腐的草料,几个穿着破烂军袄的士兵靠在墙根晒太阳,看见他们这群新来的,眼神里透着不加掩饰的嘲弄。王石和其他十几个壮丁被分到了西营的三号帐,掀开那道油腻的麻布门帘时,一股浓重的霉味扑面而来,直呛得人睁不开眼。
“都给老子滚进来!”帐里有人吼了一声。
王石低着头往里走,脚下踢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只破了底的陶碗,碗沿还沾着黑乎乎的污渍。帐里一共铺着五张土炕,炕上铺着些干草,草里似乎还爬着虫子。靠门口的炕上躺着个满脸横肉的老兵,敞着怀,露出松垮的肚皮,肚脐眼里积着黑泥。他瞥了王石一眼,突然抬起脚,穿着脏污军靴的脚正好踹在王石的膝盖弯。
“噗通”一声,王石膝盖一软就跪了下去,膝盖撞在冻土上,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
“新来的,懂不懂规矩?”老兵慢悠悠地坐起来,抠了抠脚趾缝,“见了老子,不知道先伺候着?去,给老子倒盆洗脚水来。”
王石咬了咬牙,没说话,默默从地上爬起来。他看见角落里放着个豁口的木盆,便捡起来要往外走,刚走到门帘边,又被一个瘦高个兵痞拦住了。那兵痞脸上有一道从眉骨到下巴的刀疤,笑起来的时候,那道疤像是活了过来,“这小子看着面善,今晚的夜哨就让他去练练胆吧。”
旁边立刻有人起哄:“刘疤脸说得对,让这中原小子尝尝咱们雄州的夜风寒不寒!”
王石攥紧了手里的木盆,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知道在这里争辩没用,从被拉壮丁那天起,他就明白,拳头硬的人才有资格说话。他低着头走出营帐,寒风灌进单薄的粗布衣裳,冻得他打了个寒颤。
夜哨要在北城墙根下站四个时辰,从亥时到寅时,正是一天里最冷的时候。王石裹紧了那件发灰的军袄,袄子里面的棉絮早就板结了,根本挡不住风。他靠在冰冷的城砖上,砖缝里渗出来的寒气顺着脊梁骨往上爬,冻得他牙齿都在打颤。
城墙外是无边无际的草原,黑沉沉的像一块巨大的幕布,连星星都被风沙遮得只剩几颗微弱的光点。风呜呜地刮过城墙,像是有人在哭,又像是野兽在嚎叫。王石望着黑暗深处,恍惚间好像看见春桃站在豆腐坊的门槛上,手里捧着个温热的窝头,红着脸往他怀里塞。“石头哥,路上带着吃,别饿着。”她的声音软软糯糯的,带着江南水乡的温甜。
他又想起黄河码头上那艘商船,船头上模模糊糊刻着个小孩的画像,眉眼弯弯的,他感觉有些熟悉,又不知道在哪里见过。船老大说,那是他们老板的儿子,小时候被拐卖了,他就把儿子的模样刻在船头上,走到哪都能带着,看能不能找到。他本来想着一直在那船上干活,直到遇到老板,问问他自己是不是他被拐卖的儿子。可是还是被王老实抓回王家村,然后来到了这里。
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连呼吸都带着疼。王石抬手抹了把脸,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湿了,风一吹,脸上又凉又麻。他用力吸了吸鼻子,把那些翻涌上来的情绪强压下去——不能想,在这里想这些没用,只有活下去才是真的。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透,军营里的号角就吹响了。王石一夜没合眼,脑袋昏沉沉的,却还是挣扎着爬起来,跟着队伍去校场集合。训练从卯时开始,先是负重奔跑,绕着校场跑二十圈。校场是黄土地,被无数双脚踩得结结实实,跑起来的时候,尘土飞扬,呛得人喘不过气。
王石背着半袋沙土,跟着队伍往前跑。他的脚磨起了水泡,每跑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疼得钻心。旁边有人跑不动了,偷偷放慢脚步,往队伍后面缩,监军的校尉鞭子一挥,“啪”地抽在那人背上,“妈的,敢偷懒?给老子跑!”
王石咬紧牙关,死死盯着前面人的脚后跟。他想起春桃塞给他的窝头,想起船老大说的“活着总有盼头”,脚步就像上了发条,一步也不敢停。别人跑二十圈就瘫在地上喘气,他却偷偷多跑了两圈,直到双腿像灌了铅,才扶着旗杆慢慢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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