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殿的日子,在那日午膳不欢而散的尴尬与沉寂后,仿佛陷入了一种更加刻意的“正常”。沈玠谨遵圣命,安心休养,身体在汤药和静养下,总算缓慢地恢复了些许气力,虽仍显单薄清瘦,但至少不再那般摇摇欲坠。
然而,那份由他亲手划下的、无形的鸿沟,却愈发清晰深刻。他行事愈发恭谨,恪守一切宫廷礼仪,将自己牢牢禁锢在“奴婢”的躯壳之内,仿佛那日宜阳石破天惊的表白和后续的种种冲突,都只是一场被强行抹去的梦魇。唯有每日清晨,他虽因圣命和身体无法行三拜九叩大礼,却依旧会准时立于殿外,用最恭顺的姿态和声音请安,提醒着彼此那不可逾越的身份。
这日午后,秋阳暖煦,透过雕花窗棂,在殿内洒下斑驳的光影。宜阳坐在窗边的软榻上,看着自己有些长了的指甲,忽生念头,便让宫人取来了鎏金的指甲套盒与小银剪。盒内除了修剪工具,还有几瓶宫中新贡的丹蔻,色泽鲜妍,甚是好看。
她正欲自己动手,目光瞥见静立一旁垂眸候命的沈玠,心中微微一动。一个带着些许试探,又或许只是单纯想靠近些的念头冒了出来。
“沈玠。”她轻声唤道。
沈玠闻声上前一步,躬身:“奴婢在。”
“你来,”宜阳将银剪和丹蔻推至榻边小几,“替我修一修指甲,再试试这个颜色。”她的语气尽量放得平淡随意,仿佛这只是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沈玠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修剪指甲、涂抹丹蔻……这相较于布菜侍膳,无疑是更为亲近、更带私密意味的举动。他的手在袖中微微蜷缩,心底升起本能的抗拒与惶恐。
(此等近身事宜……未免太过僭越……)
然而,殿下的命令清晰明确。抗拒的念头只是一闪,便被更深重的“服从”压下。他垂首恭顺应道:“是,奴婢遵命。”
宫人早已机灵地搬来一个绣墩,放在软榻前稍侧方的位置。沈玠却没有立刻坐下,而是先去一旁的金盆里净了手,用干净的细棉布仔仔细细擦干每一根手指,仿佛要进行一项极其神圣的仪式。
然后,他才极其谨慎地在绣墩上坐下,却只坐了前半部分,身体微微前倾,保持着一种随时可以起身的恭敬姿态。
他深吸一口气,伸出手,极其小心地、用指尖轻轻托起宜阳递过来的手。
当他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宜阳的手腕皮肤时,两人似乎都微微颤了一下。宜阳的手腕纤细白皙,肌肤温润光滑,如同上好的暖玉。而沈玠的指尖,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以及……长期握笔又握剑、如今又做尽杂役留下的、粗糙的薄茧。
那触感差异如此鲜明,让沈玠如同被烫到一般,指尖猛地一缩,又强行克制住,稳稳托住。
(殿下的手……真美……)他心中闪过一个念头,随即被汹涌的自惭形秽所淹没。
他低垂着眼睫,目光专注地落在宜阳莹白如玉、指尖泛着健康粉色的手指上,不敢有丝毫偏移。他拿起小巧的银剪,动作放得极轻极缓,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又仿佛手下是极易破碎的珍宝。修剪的每一个动作都小心翼翼到了极致,呼吸都屏住了,生怕气息重了都会唐突。
修剪完毕,他放下银剪,拿起细小的磨甲片,将她指甲边缘打磨得光滑圆润。每一个步骤,他都做得全神贯注,一丝不苟。
然而,长时间保持这个微微前倾、手臂悬空的姿势,对于他旧伤未愈的肩膀和手臂而言,是一种无声的折磨。酸麻和钝痛开始如潮水般阵阵袭来,他的手臂几不可查地微微颤抖,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但他依旧强忍着,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所有的注意力都凝聚在那只纤纤玉手之上。
宜阳静静地看着他。看他低垂的、显得异常柔和的眉眼,看他紧抿的、略显苍白的唇,看他那副仿佛对待稀世珍宝般的专注与虔诚。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酸软软的感觉弥漫开来。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从自己被他小心托着的手,慢慢移到了他正忙碌的手上。
那双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本应是执笔挥毫、仗剑沙场的手。此刻,却小心翼翼地捏着小小的工具,为她修剪着指甲。而那双手的手背上,却布满了或深或浅的伤痕——有北疆风雪留下的冻疮旧痕,有刀剑划过的浅淡印记,更有一些做粗活时留下的细小伤口和新茧。与他正在服务的、这双养尊处优、莹白无瑕的手形成了无比刺眼的对比。
(他的手……本该是书执笔披红、挥斥方遒的……如今却……)宜阳的心口泛起细密的疼痛,为这双手所代表的、被强行扭转的命运。
修剪打磨完毕,沈玠轻轻放下工具,拿起那瓶嫣红色的丹蔻。他用小玉簪挑出一点,置于小瓷盘中,又加入少许透明的润脂,仔细调匀。然后,他拿起最细小的描笔,蘸取少许色泽,开始极其轻柔地为她的指甲涂上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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