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智盯着更衣室墙上的钟。
秒针一跳，一跳，像踩在他的心脏上。2017年9月5日，晚上8点43分。距离中国对卡塔尔的世界杯预选赛最后一场，还有十七分钟开场。
更衣室里静得可怕。能听见空调出风的呼呼声，能听见隔壁卡塔尔队隐约的呐喊，能听见自己——一个三十七岁老将——有些粗重的呼吸。
他看了眼储物柜。柜门上贴着女儿新画的画：一个穿10号球衣的小人正在踢球，旁边歪歪扭扭写着“爸爸赢”。女儿八岁了，开始懂事了，知道爸爸这场球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一切。
十二强赛打到现在，中国队三胜三平三负，积十二分，排在小组第五。理论上的出线可能？有。需要满足三个条件：第一，这场必须赢卡塔尔；第二，乌兹别克斯坦必须输给韩国；第三，叙利亚不能赢伊朗，而且净胜球不能超过中国队。
“数学题。”三天前的战术课上，里皮把这三个条件写在白板上，然后转身看着队员们，“但数学的前提是，我们先做好自己的事——赢。”
赢。这个字在郑智脑海里转了三年。从2015年四十强赛死里逃生，到2016年十二强赛开局四场仅拿一分，再到今年连克韩国、乌兹别克斯坦，硬是把出线希望拖到最后一场。
“老郑，发什么呆？”
孙继海坐到他旁边。三十六岁的孙继海，两年前从重庆力帆退役，转型做了教练，但这次十二强赛又被里皮召回来——不是当球员，是当助教兼精神领袖。他说是“镇场子用”。
“想女儿了？”孙继海递过来一瓶水。
“想赢了这场，怎么跟她解释什么叫‘理论可能’。”郑智拧开瓶盖，没喝。
“解释个屁。”孙继海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堆，“赢了再说。万一……我是说万一，那三个条件真他娘的同时实现了呢？”
更衣室门被推开。里皮走进来，银色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西装熨得笔挺。这个意大利老头七十一岁了，但眼神锐利得像刀。
“孩子们。”他用带着意大利口音的中文说，“我执教过世界杯冠军，执教过欧冠冠军。但我今天站在这里，和你们一样紧张。”
队员们抬起头。
“因为我知道，这场比赛对你们意味着什么。”里皮走到更衣室中央，“不是一个世界杯名额那么简单。是一个国家等待了十六年的梦想，是几代球员没能完成的使命，是你们职业生涯可能最后的机会。”
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在郑智脸上停留了一秒。
“但我要告诉你们——忘掉这些。”
里皮提高音量：“忘掉世界杯，忘掉出线，忘掉所有该死的数学题！你们要记住的只有一件事：九十分钟，把那个该死的球，踢进对面的球门！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十次！直到裁判吹响终场哨！”
他顿了顿，声音突然柔和下来：“然后，无论结果如何，你们可以昂着头走出这个体育场。因为你们已经做到了别人做不到的事——把希望留到最后。”
更衣室里响起深呼吸的声音。有人握紧了拳头，有人闭上了眼睛。
郑智站起来，走到中间。他是队长，该说点什么。
“2002年，我二十二岁，坐在替补席上看世界杯。”他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晰，“那时候我想，下次我们进世界杯，我一定在场上。”
“2006年，没进去。”
“2010年，没进去。”
“2014年，还是没进去。”
他环视队友们：“今年我三十七了。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穿国家队球衣踢正式比赛。”
更衣室静得能听见针掉地。
“我不是要你们为我踢。”郑智继续说，“我是要告诉你们，足球最残酷也最公平——它不给任何人‘下次一定’的承诺。今天，现在，这场球，就是我们全部的机会。”
他伸出右手：“不为世界杯，不为球迷，不为任何人。就为我们自己——为了我们这些年流的汗，受的伤，挨的骂。拼九十分钟，然后认命。”
一只手叠上来。是冯潇霆。
第二只。张琳芃。
第三只。吴曦。
第四只。武磊。
最后，所有队员的手叠在一起，像一座小小的塔。
“中国队——”郑智吼道。
“加油！！！”
吼声冲出更衣室，在走廊里回荡。
出场通道里，郑智站在队伍最前面。他能感受到身后年轻队友们的紧张——武磊在跺脚，张琳芃在深呼吸，于大宝在默念什么。也能感受到卡塔尔队员投来的目光：戏谑的，轻蔑的，带着西亚球队特有的那种“你们就是来陪跑”的意味。
他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队长袖标。
十六年了。从2002到2018，中国足球像在沙漠里绕圈，以为看见绿洲，走近才发现是海市蜃楼。而今天，可能是最后一眼海市蜃楼。
裁判示意出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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