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殿之上,时间仿佛被无形的手拉长。百官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牢牢钉在那方铺着素白锦缎的长案,以及长案后那个覆着面纱、身形单薄却站得笔直的少女身上。
内侍们屏着呼吸,将所需的物件一一安置妥当:取自京郊河床、反复淘洗沉淀后的细腻澄泥浆,数种研磨至极其细腻的矿物颜料朱砂、石青、赭石、雌黄,用以调整黏土湿度的清泉水,还有云芷那套样式奇特、大小不一的银质塑刀、刮刀、测量规尺。这些冰冷的工具,此刻在烛火映照下,竟隐隐泛出一种近乎神圣的微光。
那具焦黑的颅骨,被慎重地安置在长案中央,空洞的眼窝无声地凝视着雕梁画栋的穹顶,仿佛在诉说着被烈焰吞噬的冤屈。
云芷净手,用洁净的软布蘸取清水,极其轻柔地擦拭着颅骨表面的浮尘与焦痕。她的动作舒缓而专注,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敬意,不似在处理一件证物,倒像是在为一位蒙尘的故人整理遗容。殿内落针可闻,只有布帛与骨骼细微的摩擦声,以及一些人压抑不住的、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李维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低声道:“装神弄鬼。”张谦则眉头紧锁,目光闪烁不定。赵莽瞪大了眼睛,似乎想从那颅骨上看出花来。唯有萧绝,负手立于云芷侧后方,玄色身影如山岳般稳定,目光沉静地追随着她的每一个动作,仿佛是她最坚实的壁垒。
准备工作就绪。云芷深吸一口气,阖上双眸片刻,再次睁开时,眸中所有杂念尽去,只剩下绝对的冷静与专注。她伸出双手,指尖轻轻虚按在颅骨之上,并未接触,却仿佛在感受其下每一寸骨骼的起伏与脉络。这是她独有的“触感”,一种超越视觉的、与骨骼对话的能力。
她拿起银质规尺,开始测量。从颅顶至下颌,额宽,眶间距,鼻骨长度与倾斜度,颧弓宽度,下颌角角度……一系列精准的数据,被她以只有自己能懂的符号,快速记录在旁边备好的素笺上。她的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迟疑,仿佛这颅骨的尺寸早已烙印在她脑中。
测量完毕,她取过澄泥浆,加入适量清水,素手揉捏调和,直至黏土达到最佳的塑形湿度。随后,她拈起一小团黏土,从颅骨的眉弓开始,一点点地附着、塑形。
她的指尖仿佛拥有魔力。黏土在她手中不再是死物,而是流动的血肉。她依据眉骨的弧度,塑造出眉峰的走向与厚度;根据眼眶的大小与深度,勾勒出眼睑的轮廓,甚至细致地捏出内眼角的形态;她顺着鼻骨的斜面,构建起鼻梁的挺拔与鼻翼的柔和;她依据颧骨的突出程度,铺陈出脸颊的饱满与瘦削;她参照下颌骨的线条,刻画出口唇的闭合与下巴的弧度……
每一次下指,每一次按压,每一次用塑刀刮出细微的沟壑与隆起,都精准地遵循着骨骼结构的指引。这不是凭空想象,而是严谨的、基于人体解剖学的重建。肌肉的起止点,脂肪的分布规律,皮肤的纹理走向,都在她脑海中清晰浮现,并通过指尖传递到黏土之上。
殿中众人,从最初的怀疑、不屑,渐渐变成了惊异、沉默,最终化为了全身的震撼。他们眼睁睁看着,那具狰狞可怖的焦黑颅骨,如何一点点被温润的黏土覆盖,如何逐渐褪去死亡的阴影,焕发出生的轮廓。一个清晰的人脸,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森森白骨之上,“生长”出来!
过程中,云芷偶尔会停下,用测量工具再次核对某个部位的尺寸,或用刮刀修正过于圆滑或生硬的线条。她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沿着鬓角滑落,浸湿了面纱的边缘,她却浑然不觉。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她,与手中这具正在重生的容颜。
萧绝的目光始终未曾离开她。他看着她在烛光下微微颤抖却稳定无比的指尖,看着她被汗水与黏土弄污的袖口,看着她眼中那簇为求真相不惜一切的火焰。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钦佩、怜惜与某种难以名状情愫的情绪,在他冷硬的心湖中荡漾开来。
当面部肌肉基本塑造成型,云芷开始进行更精细的修饰。她用最小的塑刀,勾勒出唇线的人中与唇角,塑造出耳廓的复杂结构,甚至用鬃毛压出极其细微的皮肤纹理。最后,她取过矿物颜料,用细笔蘸取,调和清水,开始为这泥塑赋予生命的色彩。
她根据骨骼推断的年龄与健康状况,调制出肌肤的底色,轻轻敷染。她用赭石混合少许朱砂,点染出唇瓣的淡红。她用石青勾勒出眼线的阴影,用雌黄点缀出瞳孔的意象。她甚至用细沙混合黏土,点缀出略显干枯的发际线。
当最后一笔色彩落下,云芷缓缓后退一步,轻轻放下了手中的工具。
长案之上,那具焦黑的颅骨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栩栩如生、眉眼清晰的女子面容!她双目微阖,似在安睡,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愁苦,嘴角却又有一种认命般的柔顺。她的容貌,与云芷之前所画的小蝶画像确有几分相似,足以混淆视听,但只要细看,便能发现眉骨的弧度、鼻梁的挺直度、乃至下颌的收束,都存在细微而关键的差异!最重要的是,这泥塑完整地呈现了双耳,与“小蝶右耳失聪”的特征截然不符!
“陛下,诸位大人,”云芷的声音带着耗尽心力的疲惫,却异常清晰坚定,“此乃根据焦尸颅骨复原之真容。民女以性命担保,此骨韵,绝无虚假。”
骨韵重现,真容昭然!
满殿死寂。所有的目光都凝聚在那泥塑之上,凝聚在那张被从死亡深渊中重新唤醒的脸上。
李维面如死灰,嘴唇哆嗦着,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张谦踉跄后退一步,几乎站立不稳。
赵莽目瞪口呆,仿佛见到了最不可思议的鬼神之事。
皇帝缓缓从龙椅上站起身,一步步走下丹墀,来到长案之前。他凝视着那泥塑容颜,目光深邃,良久,沉声叹道:“……竟有如此奇术,可令枯骨开口,容颜重生。”
他转向面色惨白的李维等人,声音陡然转厉,带着帝王的雷霆之怒:
“尔等,还有何话可说?!”
真相,已在这重现的骨韵面前,无所遁形。
(第四十四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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