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案的喧嚣与赏赐的荣光,如同退潮的海水,在靖王府内渐渐平息。白日里,仍有属官往来禀报后续琐事,但气氛已不复之前的剑拔弩张。查封、抄家、流放、问斩……一系列雷霆手段之后,京城表面似乎恢复了往日的秩序,只是那暗处被撕开的裂口,依旧汩汩流淌着未尽的疑窦与危险。
云芷依旧住在东偏殿。白日里,她会整理案卷,研究那幅巨大的“罪案图”,试图从已被定罪的几人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中,梳理出更多关于“影阁”、关于那条“幽灵水道”、尤其是关于那位深藏不露的裕王的蛛丝马迹。夜晚,萧绝有时仍会过来,在外间处理公务,两人隔着不远的距离,各自沉默,却有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在流淌。
那份盛放着身份文牒与银票的玄青织锦囊,被她妥帖地收在行囊最底层,如同一个沉睡的秘密。自由近在咫尺,她却发现自己并未如想象中那般急切地想要触碰它。
这夜,晚膳过后,萧绝并未如常去书房,而是踱步到了偏殿。他挥手屏退了侍立的侍女,殿内只余他们二人,以及烛火跳跃的微光。
他没有立刻开口,而是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被灯火勾勒出轮廓的庭院,背影在烛光下显得有些深沉。云芷放下手中正在翻阅的、关于十年前柳明远案发现场记录的卷宗,静静等待。
“李维等人伏法,百花楼被封,走私链条受创,”萧绝的声音缓缓响起,打破了寂静,带着一种冷静的剖析,“表面看来,此案已了,陛下亦觉可‘到此为止’。”
云芷心知他必有后文,没有接话。
他转过身,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她身上,那目光里没有了往日的审视与冰冷,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为罕见的、近乎平等的凝重。
“但你我皆知,”他语气沉了下去,“此案背后,仍有巨大隐忧,远未到真正终结之时。”
他一步步走近,玄色衣袍带起微弱的气流。“那个未能揪出的幕后黑手,能驱使‘影阁’,布局十年,其能量与野心,绝非李维之流可比。‘影阁’本身,如同附骨之疽,隐匿暗处,手段狠辣,若不根除,后患无穷。”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提到了最关键,也最刺痛他的一点:“还有……十年前柳明远一家惨死,母妃……随之‘郁郁而终’的真相。这条线索,绝不能断。”
他停在她面前几步之遥,烛光在他深邃的眸中投下坚定的光影。“要彻查这一切,揪出元凶,廓清朝野迷雾,单凭本王一人之力,或寻常刑狱手段,难如登天。”
他的目光牢牢锁住云芷,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与清晰:
“云芷,你的‘画骨绘形’之术,你的洞察推演之能,你的临危不乱之心性,在此案中已彰显无遗。你是唯一能看穿白骨之下真相、能绘制出人心鬼蜮脉络之人。”
他微微停顿,仿佛在斟酌最后的措辞,然后,清晰而有力地说道:
“本王需要你的协助。并非以戴罪之身,亦非临时征调。”
“本王正式邀请你,留在靖王府,作为本王的专属画像师。与本王一同,追查‘影阁’,揭开十年旧案迷雾,将那真正的幕后黑手,绳之以法!”
专属画像师!
这不是命令,不是胁迫,而是正式的、带着尊重意味的“邀请”!他承认了她的价值,认可了她的能力,并将她放在了与自己并肩、共同追寻真相的位置上。
殿内一片寂静,只有烛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云芷能清晰地听到自己骤然加快的心跳声,咚咚地撞击着耳膜。
她看着他。看着这个曾经冷面无情、强掳她入府的王爷,此刻眼中毫不掩饰的信任与倚重。她想起金殿之上他力排众议的维护,想起他面对母妃旧案时的沉痛,想起他递来那份自由承诺时的复杂眼神……
留下,意味着将继续卷入更深、更危险的权力旋涡,意味着要与那个连皇帝都暂且忌惮的幕后黑手为敌,意味着她将彻底告别平凡安稳的可能。
离开,手握那份代表着自由的锦囊,她可以远走高飞,去一个无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了此残生。
理智告诉她,应该选择后者。这才是最安全、最明智的道路。
可是……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那具焦黑的骸骨,浮现出小蝶可能至死都不明真相的冤屈,浮现出柳明远一家葬身火海的惨状,浮现出萧绝提及母妃时眼中深藏的痛楚……还有,那隐藏在金光闪闪牌匾之后、冷漠俯瞰众生的阴影。
她的笔,能画骨,能绘形,亦渴望能勾勒出朗朗乾坤,昭雪沉冤。
若就此离去,她或许能得一身自由,但那些无声的骸骨,那些被掩盖的真相,又将由谁来为之发声?她这身来自异世、得天独厚的技艺,难道就只是为了苟全性命吗?
云芷抬起眼,迎上萧绝那等待答案的、深邃而专注的目光。她的心脏依旧在剧烈跳动,但思绪却异常清晰。
她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坚定,在寂静的偏殿中清晰地回荡:
“承蒙王爷看重,民女……”她微微一顿,改换了自称,“云芷,愿留下。”
她没有说“愿意效劳”,也没有说“遵命”,而是“愿留下”。这是她基于自身意志的选择,是她对追寻真相道路的认同,也是对他这份“邀请”与“信任”的回应。
萧绝凝视着她,眼中似乎有某种紧绷的东西骤然松弛,又仿佛有更明亮的光彩瞬间点燃。他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最终化为一个极其简短却分量千钧的字:
“好。”
没有多余的承诺,没有浮华的言辞。一个“愿留下”,一个“好”,便已足够。
这一刻,他们之间的关系,悄然发生了本质的转变。从被迫的捆绑,到自愿的联盟。前路依旧凶险莫测,但至少在此刻,他们是彼此选定的、可以交付后背的同行者。
窗外的月色,悄然漫过窗棂,洒下一地清辉。
(第四十九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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