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件,一桩桩,时间、地点、人物、对话……那些唯有他们几个核心参与者才知晓的隐秘,如同毒蛇吐信,从杨康嘴里不断冒出。这些细节,比任何刑具都更具杀伤力。它们像一把把烧红的匕首,精准地捅进单固的心窝,将他所有的侥幸、所有的坚持,搅得粉碎。
单固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猛地抬起头,死死盯着杨康,眼中的震惊、愤怒、绝望,最终凝聚成一种近乎疯狂的恨意。他终于明白,不是酷刑,不是证据,而是这来自背后的、最信任的同僚的匕首,彻底断绝了他和家族的所有生路。
“够了!”一声嘶哑的咆哮,如同受伤的野兽,从单固喉咙深处迸发出来。他双目赤红,额头上青筋暴起,用尽全身力气,指着杨康,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变调:
“老庸——!”他嘶吼着,唾沫星子混着血丝喷溅而出,“汝既负使君,又灭我族!顾汝当活邪?!”
这声怒吼,如同惊雷,在审讯室里炸响。杨康被这突如其来的、蕴含着滔天恨意的斥骂吓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廷尉正监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挥了挥手。狱吏上前,将几乎要扑上去撕咬杨康的单固死死按住。
“画押。”冰冷的命令。
单固瘫软在地,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皮囊。他没有再挣扎,任由狱吏抓住他的手,在那份早已准备好的供状上,按下了鲜红的手印。那红色,刺眼得如同他此刻心头滴落的血。
对质结束了。单固被粗暴地拖回囚室,像丢弃破布口袋一样扔在角落里。他蜷缩在阴影中,杨康那背叛的嘴脸和自己家族命运的黑暗前景,如同两把铁钳,死死绞着他的心脏。时间在绝望中失去了意义,只有牢门外偶尔响起的脚步声,预示着最终审判的临近。
终于,在一个天色晦暗的下午,牢门再次被打开。进来的不是凶神恶煞的审讯官,而是一位面容枯槁、眼神里却残留着一丝人性的老狱卒。他身后,跟着单固的老母、妻子和那年仅十余岁的幼子。他们都换上了粗糙的赭色囚衣,戴着沉重的木枷,脸上没有泪水,只有一种被巨大灾难碾压过后、近乎麻木的平静,或者说,是一种认命后的死寂。显然,他们已被收监,即将面临与他同样的、来自朝廷的雷霆之怒。
老狱卒叹了口气,声音沙哑地低语道:“单……单先生,上官开恩,允你与家人……诀别。抓紧些时辰。” 说完,他退到通道的阴影里,背过身去,算是给这即将破碎的一家留下最后一点体面。
单固浑身一震,巨大的羞愧和负罪感,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灵魂上。他害了他们,他害了整个家族。他死死地低着头,不敢看他们,尤其不敢面对母亲的目光。
母亲却缓缓走到他面前,木枷的沉重让她步履蹒跚,但她的脊背却挺得笔直。她没有哭泣,没有责备,甚至没有去搀扶蜷缩在地的儿子。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用那双饱经风霜却依旧清澈的眼睛,看着儿子。良久,她用一种异常平稳,甚至带着一丝解脱的语调,清晰地说道:
“恭夏,汝本自不欲应州郡也,我强故耳。”
“汝为人吏,自当尔耳。”
“此自门户衰,我无恨也。”
说完,母亲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仿佛要将他此刻的模样刻进心里,然后,毅然决然地转身,带着同样沉默的儿媳和懵懂却恐惧的孙子,在老狱卒无声的引领下,一步步走出了牢房,再也没有回头。
单固依旧保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一动不动,也不发一言。母亲的这番话,像最后一道赦免,解开了他心中最大的枷锁——若非母亲当年强求,他或许不会踏上这条不归路;却也像最锋利的刀刃,将他与这世间最后的温情彻底斩断。他不再有牵挂,也不再有恐惧。
而在对质之后,杨康并未回到他最初被软禁的那处相对整洁的官舍。指证单固的“功劳”,并未如他期盼的那样换来自由或赏赐,反而像一张用过的废纸,被随手丢弃。他被直接投入了廷尉府另一间条件稍好,但同样阴冷、坚固的囚室里。身上的官服已被剥夺,换上了与单固别无二致的囚衣,这变化无声地宣告了他命运的急转直下。
他在这方寸之地焦躁地踱步,像一头困兽。时而,他仍抱有一丝幻想,喃喃自语,认为司马太傅只是需要时间核实,念在他“首告之功”的份上,最终总会对他网开一面,甚至赏赐爵禄;时而又被单固那“顾汝当活邪”的诅咒惊出一身冷汗,恐惧得浑身发抖。他反复回想着自己告密时的“机智”和“果断”,试图用这些来麻醉自己,说服自己他的选择是正确的,是有价值的,司马氏不会如此对待一个“有功之人”。
“我是有功的!我揭发了逆谋!太傅明鉴万里,定会……”他不停地给自己打气,但心底那不断扩大的寒意,却怎么也无法驱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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