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地放下手,眼中已是一片被逼到绝境的赤红。他铺开一张空白的奏表,取过笔架上那支狼毫笔,蘸饱了浓墨。笔尖在纸上悬停片刻,终于带着千钧重压,落了下去。
他开始编造,不,是“整理”和“附会”夏侯玄的罪状。他将李丰的计划——那些在“拜贵人日”挟持皇帝、诛杀大将军司马师的疯狂构想,尽数安在夏侯玄头上,将他塑造成一个参与策划、甚至是指望事成后出任大将军的核心同谋。
“丰等谋迫胁至尊,擅诛冢宰,大逆无道……”他写着这些字,感觉自己的手指都在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在他自己的良知上刻下一刀。
窗外,天色由墨黑转为一种沉郁的藏青,启明星在遥远的天际闪烁。
钟毓终于写完了最后一句。他放下笔,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他看着那墨迹未干的供状,上面每一个字都扭曲如蚯蚓,散发着谎言的恶臭。他沉默地坐了许久,直到天际泛起鱼肚白,才缓缓拿起那份供状,向外走去。
再次踏入那间牢房时,天色已微明。潮湿的寒气更重了。
夏侯玄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坐着,仿佛一夜未动。那壶酒,他一口未沾。
钟毓走到他面前,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中那份连夜赶工、罗织而成的“供状”,递了过去。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夏侯玄没有接。
钟毓的手臂僵在半空,脸上的肌肉抽搐着,一种巨大的羞愧和无力感攫住了他。他竟真的按照夏侯玄昨日那句嘲讽般的话去做了。他猛地闭上眼,两行浊泪无法控制地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官袍的前襟上,迅速洇开深色的痕迹。
他“流涕以示玄”,将这包含了表演与真实痛苦的姿态,展现在对方面前。
夏侯玄静静地看着他流泪,看着这个昔日也曾一起谈玄论道、如今却沦为权力伥鬼的士大夫。他的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鄙夷,只有一种穿透世事的、深沉的悲哀。
良久,他伸出手,接过了那份供状。他甚至没有低头去看上面写了什么,只是轻轻地将它放在膝上,然后用指尖,在那空白处,缓慢而坚定地,画下了一个押。
不是名字,只是一个象征性的痕迹。
然后,他抬起头,对着仍在流泪的钟毓,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一切尽在不言中。他认的不是这纸上的罪,而是这既定的命运。
午时。东市刑场。
虽然昨日刚进行过一场大规模的屠戮,但围观的人群依旧不少。人们沉默着,一种压抑的气氛笼罩全场。阳光有些刺眼,却驱不散刑场上空弥漫的肃杀。
夏侯玄被押解上来。他穿着一身干净的白色囚服,步履从容,走上那血迹未干的高台。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黑压压的人群,掠过那些或恐惧、或同情、或麻木的面孔,最终投向辽远的、蓝得有些不真实的天空。
监刑官按例高声宣读了那份由钟毓亲手炮制的罪状。“……大逆不道……”等字眼在空气中回荡,显得空洞而可笑。
宣读完毕,监刑官例行公事般地问:“罪臣夏侯玄,还有何言?”
就在这时,一阵不疾不徐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人群下意识地分开一条通道。只见一身玄色常服的司马师,在数十名盔甲鲜明的侍卫簇拥下,来到了刑场边缘,并未下马。他端坐马上,那只完好的右眼,如同鹰隼,冷冷地投向刑台上的夏侯玄。他并未说话,但那无形的威压,瞬间让整个刑场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夏侯玄身上。
夏侯玄也看到了司马师。他的脸上没有丝毫波动,既无仇恨,也无乞怜。他转而面向监刑官,也仿佛是面向在场的所有人,更仿佛是穿透时空,向着不可知的历史宣告,声音清晰而平静,如同玉磬轻鸣:
“吾不恨死。”
他微微停顿,目光似乎有意无意地再次扫过马上的司马师,一字一句,如同刻印:
“恨司马之心,路人皆知耳!”
此言一出,满场死寂。连风都仿佛停滞。司马师端坐马上的身影纹丝未动,但他握着缰绳的手,青筋明显鼓胀了起来。他独眼中的寒光,骤然锐利如冰锥。
夏侯玄却不再看他。他转向刽子手,神色坦然,甚至微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确保其平整无褶。
“颜色不变,举动自若。”
刽子手的手,竟有些微微发抖。
夏侯玄缓缓闭上双眼。
阳光正好,落在他平静如古井的脸上,竟似镀上了一层殉道般的辉光。
手起,刀落。
一颗曾闪耀于魏晋天空的星辰,就此陨落。他以身死,完成了对这个正在滑入深渊的时代的最后一声绝唱。刑场周围,不知是谁家被牵连的族人在压抑地啜泣,与这绝对的静默交织,构成一曲悲壮而苍凉的挽歌。
司马师调转马头,无声地离开了刑场。自始至终,未发一言。
只有那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在午后的阳光下,蒸腾,弥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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