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起一颗栗子,指腹摩挲着壳上裂纹。该说了,该掷杯了,许允就在殿柱后,手按在剑柄上。他看向司马昭,却发现对方正抬眼——那眼神,那眉骨的弧度,那一瞬间的光,简直和司马师那只独眼重合了。
栗子从指间滑落。
它滚过案面,撞到那卷空白的诏书,停住,壳上的裂缝正对着帛上该画押的位置。
乐声就在这时响起。
云午领着四个优伶从侧幕出来,抱着阮、筝、箫,唱的是排演过的《禽经》:“青头凫水兮,振翅难飞;振翅难飞兮,网罗四围……”调子悲怆得不像送行曲。曹芳听出那词的夹层——“青头鸡”,鸭,押。
该画押了。
他手伸向诏书,却在半空僵住。他看见司马昭腰间袍子掀开一角,露出不是软甲,是一截刀柄——短刀,非制式,吞口处镶着颗黯淡的绿松石。曹芳认得那种刀:验毒用的银匕,但这一把的柄太粗,粗得能握实,能捅穿……
时间黏住了。
许允在柱后,扶剑的手指节白得像骨。司马昭缓缓起身,动作慢得折磨人:“陛下若无他事,臣……告退?”最后两个字拖长了,像钩子。
曹芳的嘴唇动了动。他想喊“拿下”,想掷杯,想做完一个皇帝该做的最后一件事。可喉咙里只挤出破碎的气音,混着栗子壳被无意识捏碎的细响。
“……将军,保重。”
司马昭躬身,退步,一步,两步……曹芳数着,九步到殿门。那九步里,他脑中是空的,只有夏侯玄临刑前那句话在回荡:“恨司马之心,路人皆知。”路人皆知,可他这个皇帝,连掷杯的力气都没了。
殿门开,光涌进来,吞没了那个背影。
司马昭出宫门时,脚步还是稳的。但一上马,他猛地一夹马腹:“走!”
三百骑如黑水般涌过长街,没回城西军营,直奔大将军府。马蹄声惊起坊市檐上的鸦,扑棱棱飞起来,在天上旋成一片不祥的灰云。
凌云阁里药气浓重。司马师斜靠在榻上,左眼蒙着湿帛,右眼盯着门口。司马昭冲进来,不及行礼:“兄长,今日宫中有诈。”
“说。”
“阅兵时,观礼台帷幕后有人息,至少二十人。赐酒黄门手抖如筛。崇华殿内,曹芳案上有空白帛书一卷,优伶唱‘青头鸡’——似是催画押的暗号。”
“你如何应对?”
“弟出殿时数了九步,若他喊停,便是要动手。他没喊。”司马昭顿了顿,“但许允在殿柱后,手一直按在剑柄上。”
司马师扯下湿帛。那只完好的右眼血红,血丝蛛网般蔓延到瞳仁边缘。他盯着虚空某处,手中的湿帛被攥紧,药汁从指缝间渗出,一滴,两滴,落在青砖上,晕开深褐的痕。
时间仿佛凝滞了片刻。
突然,司马师猛地将湿帛摔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他站起身,动作因震怒而显得有些僵硬,那只完好的右眼中,风暴正在汇聚。
“好……好一个‘明君’。”他的声音从齿缝间挤出,低沉嘶哑,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我司马家为他曹氏守国门、定四方,他却在我病目之时,对我弟弟设下杀局。”
他逼近一步,独眼死死盯着司马昭,仿佛要确认弟弟完好无损:“九步……子上,你知道那九步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他犹豫了,他怕了,但他确确实实动了杀心!今日是杀你,明日就敢杀我!”
左眼蒙布下的剧痛阵阵袭来,司马师深吸一口气,强压翻腾的气血,声音转为一种令人胆寒的平静:“这个昏君,留不得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肃立的钟会,又回到司马昭身上,条分缕析地下令,每个字都像冰锥砸地:
“子上(司马昭字),即刻率领你麾下三万许昌军入城,控制武库、十二门、永宁宫外、大将军府周衢——所有要害。
司马昭凛然:“诺!”
司马师随即转向钟会,语速快而清晰:“钟会,你持我符节,连夜去见中护军司马。让他立刻包围许允府邸,许允勾结内侍、阴谋弑害大臣,罪证确凿——依律流放乐浪郡,妻子不得随行。”
钟会躬身:“是。崇华殿今日当值诸人……”
“所有黄门、优伶、宿卫,一个不漏,全部下廷尉狱。”司马师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严加拷问,务必揪出所有同谋。无论牵扯到谁,查实即依律惩处。此事只有‘逆臣许允’,没有‘其他主使’。明白吗?”
钟会眼神一凛,深深揖礼:“会明白。此案必止于许允,但该懂的人,都会懂。”
“去做事。”
两人领命匆匆离去。凌云阁内重归寂静,只剩下司马师粗重却克制的呼吸声,以及窗外呼啸而过的秋风。
他缓缓坐回榻上,手指轻轻地抚按压着剧痛的左眼。废帝的念头一旦升起,便如野火燎原。但火候未到,还需东风。
“曹芳……”他对着摇曳的烛火,轻声吐出两个字,那声音里的寒意,比窗外的秋风更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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