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外有马蹄声,二十骑,前十后十。铠甲摩擦的哗啦声规律而冷漠,不是护卫的节奏,是押解的节奏。带队校尉姓张,脸像刀削出来的,三天来只对他说过两句话:“陛下请上车。”“齐王请用饭。”
陛下。齐王。曹芳扯了扯嘴角。三天,他从陛下变成了齐王,从洛阳的未央宫到了这荒郊野岭的官道。变化快得像一场高热中的梦,只是梦醒时,手里只剩这块玉。
玉佩是父皇给的。嘉福殿东暖阁,药气比司马师书房里还重。曹叡躺在榻上,脸颊凹陷得像骷髅,只有眼睛还亮得吓人。他拉过九岁曹芳的手,将这枚玉塞进他掌心:
“此玉……伴朕十年……咳……戴好了,我儿……戴好了……”
玉上雕着螭龙,缺了一角。曹叡说,是当年征东吴时摔的,“无妨,缺角才真”。如今曹芳摩挲着那个缺口,忽然想:父皇是不是那时就知道,这江山早晚要缺一角?
车帘被风掀起一角。他望出去,夕阳正沉,把远方的洛阳城郭染成一片脏污的血色。城墙的轮廓已经模糊了,像宣纸上晕开的水渍。他想起登基那日,也是这样的黄昏,他被郭太后牵着走上高高的御阶。九岁的衮服重得让他想哭,玉冠压得脖子发酸。阶下黑压压的人群山呼万岁,他却在人群中看见了司马懿——那老人低垂着眼睑,姿态恭顺得无可挑剔,可就在曹芳快要走过时,老人抬了下眼。
就那么一瞬。曹芳后来无数次回想那一瞬:那双眼睛不像老人的眼睛,像古井,深得看不见底,井水里沉着一些他当时不懂、现在也不想懂的东西。
“齐王,喝水吗?”车外传来张校尉的声音。
曹芳没应。他松开玉佩,从怀中取出那片帛。白色的帛,边缘焦黑卷曲,是三天前他在清凉殿烧那封未画押的诏书时留下的残角。火没烧透,留下半个字——“诛”。
诛。诛谁?诛司马师?诛司马昭?还是诛这该死的、无可挽回的命运?
他盯着那个字看了很久,直到眼眶发酸。然后他掀开车帘,松开手。残角被秋风卷出,在空中翻了几个身,飘飘荡荡,落进路旁泥泞的车辙印里。后方一骑正好踏过,马蹄溅起泥水,将那片帛彻底碾进污黑之中。
曹芳放下车帘。车厢里暗了下来,只有玉佩在掌心泛着微弱的光。他忽然笑了,声音干涩得像摩擦的枯叶。
“父皇。”他对着虚空说,“儿臣……不配戴玉。”
马车继续西行,将洛阳最后的影子也抛在了身后。地平线上,第一颗星亮了起来,冷冰冰的,像谁独眼的注视。
幽州往乐浪的山路,秋雨下得粘稠。许允的枷锁已经被雨水泡得发胀,磨破了手腕,血混着雨水往下滴,一滴,一滴,在泥地上砸出浅坑。
押解头目叫王亥,是钟会从廷尉狱死囚里挑出来的,脸上有刺字,眼神像饿久了的狼。他此刻却显得异常恭敬,扶着许允走进路边破庙:“许君,雨大,歇一夜再走。”
庙不知供的什么神,泥像塌了半边,露出里面的稻草。王亥生起火,从行囊里取出酒囊:“驱驱寒。”
许允没接。他坐在干草堆上,看着火光照亮王亥脸上那道刺字——“盗”。一个盗死囚,成了押解前中领军的官差。这世道。
“许君?”王亥递酒的手又往前送了送。
许允抬眼。火光在他眸子里跳动,他看见王亥躲闪的眼神,看见庙外漆黑的山影,看见雨丝在夜色里划出无数银线。忽然间,他全明白了。
他笑起来。笑声在破庙里回荡,惊起了梁上的蝙蝠。
“回去告诉钟士季。”许允接过酒囊,声音平静得像在讨论明日天气,“我许允无能,愧对陛下。但司马氏——以阴谋窃国,必以阴谋亡。”
王亥脸色变了变。
许允不再看他,拔开塞子,仰头将酒一饮而尽。酒很辣,辣得他眼眶发热。但他没哭,只是仔细地、慢慢地咽下每一口,像在品尝某种庄严的仪式。
火烧得更旺了。许允觉得胃里也烧了起来,一股热流涌向四肢百骸,然后迅速转冷,冷得像数九寒天跌进冰窟。他倒在干草上,看着屋顶破洞里漏下的星光,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还是个洛阳太学生时,曾和夏侯玄在邙山上对饮。那夜也有星,夏侯玄说:“士宗,你我将来,必为国之栋梁。”
栋梁。许允闭上眼。栋梁断了,砸下来,先砸死的是自己。
王亥蹲下身,探了探他的鼻息。然后起身,对另两个手下说:“病卒。烧了吧,瘴气之地,留全尸反而惹疑。”
火堆被拨旺,添进干柴。许允的袍角先燃起来,很快,整个人都裹进了火焰。王亥站在庙门口看着,雨水打湿了他的肩膀,他浑然不觉。
天亮时,雨停了。王亥将一个陶罐装进背囊,里面是许允的骨灰。驿马已在山下等候,他要连夜赶回洛阳复命。
山道上,一只乌鸦落在烧黑的庙柱上,叫了一声,撕破晨雾。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司马老贼》无错的章节将持续在爪机书屋小说网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爪机书屋!
喜欢司马老贼请大家收藏:(m.zjsw.org)司马老贼爪机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