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个月后。
东莞的夏天,空气黏稠得能拧出水来。王媚从银行柜台走出来,手里攥着一张薄薄的存款回执单。户名:王海平。金额:壹万元整。她站在银行门口灼热的阳光下,低头看着那张回执单,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三万块。
最后一笔。
终于还清了。
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疲惫感如同卸下的千斤重担,瞬间席卷全身,让她几乎站立不稳。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盈和解脱。她抬起头,望向远处那片被热浪扭曲的、尘土飞扬的天空。汗水顺着鬓角滑落,滴在滚烫的水泥地上,瞬间蒸发,不留痕迹。像她这近一年来,无数个日夜的煎熬、挣扎、省吃俭用和指尖的刺痛,终于在这一刻,有了一个干净利落的句号。
她没有立刻回裁缝铺,也没有回出租屋。她坐上了开往城郊工地的公交车。车子颠簸摇晃,穿过繁华的市区,驶向一片塔吊林立、机器轰鸣的灰色地带。空气里的灰尘和水泥味越来越浓。
凭着陈芳老公之前给的大致方位,王媚在一片繁忙杂乱的工地外围找到了王海平负责的那个区域。远远地,她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他正蹲在一堆散乱的钢筋旁,和几个工人指着图纸比划着什么。依旧是那身沾满泥灰的迷彩服,皮肤被晒得更黑更糙,像一块在风沙里打磨了千年的岩石。汗水浸透了他的后背,勾勒出嶙峋的肩胛骨。陈芳说的没错,他瘦了很多。
王媚静静地站在不远处,没有上前打扰。她看着他粗糙的手指在图纸上移动,听着他粗嘎但条理清晰的指令,看着他在工人中间那种自然而然的、带着泥土气息的威信。这几个月,她零零星星从陈芳老公那里听过一些:王海平接的这个小工程遇到了点麻烦,材料被坑了,工期又紧,他几乎吃住都在工地上,硬是咬着牙扛了下来,没拖欠工人一分钱工资。他省下的每一分钱,大概都投进了这个窟窿里,为了把他“挪”给王媚的那三万块买房钱,再挣回来。
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在王媚胸腔里翻涌。感激?沉重如山。愧疚?难以言表。还有一种……难以名状的酸涩和心疼。这个沉默如山的男人,用最笨拙也最厚重的方式,扛起了他自己的责任,也无声地接住了她坠落时的绝望。
王海平似乎感觉到有人注视,抬起头。看到站在尘土飞扬中的王媚,他明显愣了一下。随即,他快速交代了工人几句,拍了拍手上的灰,大步朝她走来。
“王……王媚同志?”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和惊讶,目光飞快地扫过她明显清瘦却精神奕奕的脸,最后落在她那双平静的眼睛上。
“海平哥。”王媚的声音很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她从那个洗得发白、却依旧珍视的旧帆布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递了过去。“钱,还清了。三万整。点点吧。”
王海平看着那个鼓鼓囊囊的信封,黝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深深的纹路在尘土中更加清晰。他没有接,也没有看信封,只是定定地看着王媚,那眼神像要穿透她平静的表面,看到里面去。足足看了好几秒,他才缓缓伸出手,不是去接信封,而是用那双沾满泥灰、粗糙开裂的大手,一把握住了王媚递信封的手腕!
他的手劲很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和灼热的温度,像一把粗糙的锉刀,瞬间磨掉了王媚表面的平静。她身体微微一颤,却没有挣脱。
“瘦了。”王海平的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纸摩擦。他只说了这两个字,目光依旧锁在王媚脸上,里面翻涌着太多东西:沉重、疲惫、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还有某种终于卸下重负后的复杂情绪。
王媚感觉自己的手腕被他握得生疼,那滚烫的温度和粗糙的触感,却奇异地让她眼眶发热。她吸了一口气,努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钱,你收下。”她固执地把信封往前递,塞进他另一只空着的手里。
王海平低头看着手里的信封,厚厚的,沉甸甸的。他没有数,只是掂量了一下,仿佛掂量的是王媚这近一年来的所有重量。然后,他抬起头,目光重新落在王媚脸上,那眼神里的沉重似乎散去了一些,换上了一丝朴实的、带着泥土气息的决断。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将信封随手塞进了迷彩服鼓鼓囊囊的口袋里,动作自然得仿佛那只是一件寻常东西。他依旧握着王媚的手腕,没有松开的意思。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他问,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关切。
“问的陈芳老公。”王媚低声回答,感觉被他握住的皮肤滚烫。
王海平点了点头,没再追问。他沉默了几秒,像是在做一个重大的决定。工地的噪音在耳边轰鸣,尘土在阳光下飞舞。
“王媚同志,”他再次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盖过了周围的喧嚣,“钱……你还清了。债……两清了。”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仿佛要将她刻进瞳孔里,“那……我现在问你,不是债主,就是……王海平问王媚:你……愿不愿意……跟我处处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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