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房(一)
楼梯间里那股陈旧的水泥味和灰尘味,浓得几乎令人窒息,每吸一口气,胸腔都像被粗糙的砂纸打磨一遍。我扶着冰凉的金属扶手,一级、一级往上挪。五个月的身子沉甸甸地坠在腰间,双腿酸软得如同灌满了沉重的铅水。头顶那盏声控灯,如同垂死病人一般,明灭不定地喘息着,每一次光线熄灭,都将楼道里那令人窒息的灰暗又加深一分。
“快了,再两层就到家了。”我低声呢喃,更像是对肚子里那个小生命说话。可话音未落,左脚脚踝深处猛地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像被无形的钢针狠狠刺穿了筋骨!一声短促的惊呼卡在喉咙里,身体瞬间失去了所有依凭,像断线的木偶一样朝前扑倒。坚硬冰冷的台阶边缘狠狠撞击在侧腹,一阵尖锐的钝痛如同惊雷般炸开,旋即又被无边无际的、令人绝望的冰凉所吞没。世界在眼前疯狂旋转、倾覆,最终沉入一片冰冷的、无光的深渊。
冰冷的消毒水气味尖锐地刺入鼻腔,我躺在医院惨白得晃眼的病床上,意识像是沉在浑浊的水底,艰难地挣扎着浮起。每一次试图聚焦视线,天花板刺目的白炽灯光便像无数根细针扎进瞳孔。腹中那片曾有的温热和细微的悸动,消失了,只留下一种巨大的、令人心慌的虚空,无边无际地蔓延开去,仿佛整个身体都被掏空了。
病房门被猛地撞开,带进一股走廊里特有的浑浊空气。我丈夫冲了进来,他头发乱糟糟的,沾满了不知是汗水还是灰尘的污渍,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脸,此刻却煞白得如同刚从石灰水里捞出来,嘴唇哆嗦着,失血的唇色和沾满灰土的工作服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他几步扑到床边,那双沾满泥灰、指节粗大的手,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颤抖,急切地想要抓住我的手,却又在半空中僵住,仿佛怕碰碎了什么。
“媳妇儿…孩子…”他嘶哑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血丝般的裂痕,滚烫的泪珠毫无预兆地砸落在我冰凉的手背上,留下灼人的印记。
我的喉咙被巨大的酸楚堵得死死的,只能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淡淡的铁锈味。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滑过太阳穴,洇湿了枕头上那片冰冷的洁白。他粗糙的手指终于小心翼翼地抚上我的脸颊,笨拙地替我擦泪,可他的眼泪却流得更凶,滚烫地滴落在我脸上,混着我的冰凉。
“都怪我…都怪我…”他破碎地重复着,头埋在我颈窝,滚烫的泪水瞬间濡湿了病号服的领口,温热的湿意紧贴着皮肤,却带来更深的寒意。
几天后,一个同样弥漫着消毒水味、却更加冰冷死寂的地方——医院的太平间。惨白的灯光打在冰冷的金属停尸台上,映着我丈夫毫无生气的脸。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工作服还没来得及换下,沾着点点凝固的泥浆。工地的头儿佝偻着背站在旁边,脸上堆满了混合着惊惧和推诿的复杂表情,双手不安地搓动着。
“……谁也没料到他身上没带药啊!那么高的架子,等大伙儿七手八脚把他弄下来,再送到这儿……唉,迟了,医生也回天乏术了!”工头的声音干涩,像在砂纸上摩擦,“弟妹,节哀顺变啊……谁想得到呢?”
我僵立在原地,像一尊被寒冰冻结的雕像。几天前楼梯间的冰冷触感,腹中生命消失时那无边的空洞,还有此刻眼前这张凝固了所有痛苦和猝然的脸……几股冰冷的洪流猛地汇聚、冲撞,瞬间击碎了我仅存的所有支撑。眼前一黑,仿佛整个太平间骤然倾塌,将我彻底掩埋。世界失去了所有的声音和色彩,只剩下无边的黑暗和死寂。
当我在另一间病房醒来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两张苍老而写满哀痛的脸——我的公公和婆婆。婆婆红肿的眼睛像熟透的桃子,她颤巍巍地端着一个搪瓷碗,碗口上方氤氲着微弱的白色热气。
“小芸,醒了?来,喝口汤,妈熬了大半天,撇干净了油的……”婆婆的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勺浅金色的鸡汤,汤面上飘着几颗饱满的枸杞。她吹了吹,笨拙地递到我唇边。
我像个失去灵魂的木偶,任由那温热的液体滑入喉咙。公公坐在床尾的凳子上,背脊佝偻得更厉害了,沉默得像一块深秋里冰冷的石头,只有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盛满了无法言说的悲恸和同样深沉的担忧。那目光沉甸甸地落在我身上,无声地传递着一种力量,一种在巨大废墟中必须相互搀扶着站起来的绝望力量。在这片冰冷的废墟上,只有我们三个了。
时间像钝刀子割肉,缓慢而疼痛地向前爬行。我重新回到了那间120平米的房子。它变得空旷得可怕,丈夫的气息仿佛还固执地留在每一个角落——他挂在门后的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外套,阳台上那几盆他精心伺候却总也半死不活的绿萝,甚至厨房里那只他专门给我炖汤用的旧砂锅……都成了无声的控诉者。每一个清晨醒来,面对那半边空荡荡的床铺,心口都像被生生剜掉一块。我强迫自己吞咽食物,整理房间,按时去公婆那里,替丈夫尽一份无法再尽的孝心。日子在麻木和隐忍中,一天天熬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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